少年呼吸不稳，面色略显苍白。晃动的额饰下，狭长的凤眸扫过苏织衣襟上的血迹，流露出几分愧色。
真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晦气得很。
苏织克制着没有翻白眼，翻身脱离卓不凡的怀抱。
她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素质，脚踩到地面，差点陷下去。一只手朝她虚晃的身体伸来，苏织躲避瘟神似的闪开，余光瞥到不远处朝她走来的修长身影，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决堤，小嘴不由往下一瘪。
“你没事——”
卓不凡话还未说完，虚弱的少女便已错开他，宛如乳燕投林般，跌跌撞撞扑向摊开双手迎来的怀抱。
清俊的修士将她接了个满怀，放任少女枝蔓般将他环住，宽大袖袍把她娇小的身体笼罩在下，一手托着她绵软无力的腰肢，另一只手则极近温柔地轻抚她的脊背。
两人的模样不似同宗师兄妹，反倒像是久别的道侣，瞧着不免叫人一阵牙酸。
周围药宗弟子们默契地非礼勿看，各自忙碌收拾。毕竟家里的孩子受委屈了，不得让人安慰一下嘛。
卓不凡按住胸口，目光意味不明，方才急着接人，没顾及到内伤，此时体内气血翻涌，尝到丝丝缕缕的铁锈味，是他自作自受了。
两位同伴簇拥上来，他立刻放下手，从乾坤袋里掏出三粒固体培元丹分给各自吃下。
嘴里嚼着发苦的药丸，一旁的卓不平嘴角抽动，面色古怪。
“你忍着伤，好心接她，她却连谢也不谢。”
卓不同摇摇头，跟他持反对意见。
“若不是咱们拦着她，害她被不寻欺辱，她也不至于遭这一场罪。要我说，方才她没有大耳刮子抽师弟，已经是菩萨心肠了。”
卓不平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似乎没有毛病。只是转念一想，没好气道：
“你倒是想得开，之前不还是帮着一起捉弄她么。事情闹得这么大，药宗定然是要通知穆师叔，倒时肯定要连累师父。”
卓不同勾了勾鼻尖，讪讪道：“所以咱们都不如师弟有先见之明，刚刚不惜身上有伤也要冲上去把人接住，也算是救她一命。而且据我观察，这位小师妹虽有几分气性，但性子绵软内秀，定然也好哄得很，若是师父说道，咱们几个给她送些有趣的玩意儿，再说几句好听的话，保准能化干戈为玉帛。“
卓不同深以为然，只不过——
他双手环胸，狐疑地看向平日里酱油瓶倒了都不会扶一下的红衣少年：“你怎么突然这么热心？之前不还被她气得跳脚，信誓旦旦说要好好修理她吗？”
“离得近，顺手罢了。”卓不凡避开同伴的目光，收回视线，追上前面指挥弟子们收拾残局的陆薇。
身后两位同伴对视一眼，眼中是同样的困惑。
刚刚他们离得很近吗？
患慈居距离医庐不远，穿过诊堂，有条几十级的台阶，上去便能看到院落前面的广场。
广场上铺满青石砖，跟患慈居的小楼就隔着一道高高的围墙。白墙黑瓦，门楼高耸，上面有一块绿字牌匾，是宗主穆紫英亲题。
如今整个广场和院子都被天宝宗的霹雳雷火丸炸的满地废墟，墙倒瓦碎，花木尽毁，光是修缮大概就要花费不少钱。
就这，陆薇还得去救始作俑者，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来几个人把卓不寻抬进去，去库房里把寒冰锁拿出来，给我把他捆紧了，莫让他再跑了，另外将何处损失拟出清单，待会儿让十九送去卓师伯那。对了，今日之事，不要外传……”陆薇吩咐一圈，想着还有什么遗漏的，就看到卓不凡跟了过来。
她一时实在难给对方一个好脸色，干脆抬脚就往屋里走。
这一切苏织都没有注意到，后背传来有规律的抚弄，闻着熟悉的药香，她慢慢放松下来。只是颈项间灼热感未消，时时提醒着她方才心惊肉跳的画面。
她差点就死了。
“洛擎之，刚刚，刚刚……”苏织心有余悸，四肢冰凉，几度哽咽。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洛擎之停在她肩上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很快恢复了轻抚的动作。
温热的手掌滑过脊背，一下接一下，温柔备至，惹得苏织鼻子又是一酸。
洛擎之总是能在不经意间勾起她的雏鸟情节，让她对他充满信赖和依恋。
苏织心里有万千委屈想要告诉他，恨不得好好哭一场，但脑子里突然想起那日对方的冷淡和疏离，心里隐隐明白自己对他来说可能跟其他师兄妹没有分别。
苏织咬咬牙，最终还是忍住了倾诉的**，缓缓松开手。
“抱歉，师兄，是我失态了。”
她往袖袋里掏了几下，没找到帕子，只好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擦过，怕洛擎之看出她的心事，勉力扯开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洛擎之捏住她的肩膀，眉头紧锁，张嘴说了句什么。
苏织一愣，她只看到他的嘴在动，但完全听不到声音。
笑容凝滞在嘴角，苏织抬手捂住两只耳朵，用力揉了揉，耳鸣没有消失，所有的声音都离她很远，好像把她单独隔绝在了一个空间里。
洛擎之把她的手抓下来，又说了句什么。
苏织摇头，眼角漫出湿意：“师兄，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我好像听不见了……”
忍了许久的眼泪，还是簌簌滚落。
刚刚就她离卓不寻最近，一定是他的狼吼把她的耳膜给震坏了。
“我听不见了，我的耳朵坏了……”
失去听觉仿佛压死苏织这头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段时间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对陌生环境的拘束紧张，对病痛的不安害怕，以及天宝宗弟子的恶劣逼迫……直接让她情绪崩溃。
哭着哭着，嘴里尝到了咸腥味，鼻腔里好像有股热流滑到了嘴边。
苏织以为是鼻涕，用手一抹，却是满手鲜血。她越擦鼻血越多，衣服上红了一片，脚下的石板上也绽开朵朵红梅。
“洛擎之，我是不是要死了……”苏织感到一阵晕眩，怎么站都站不稳。
洛擎之慌忙将她搂住，抬手在她身上几处穴脉上点了几下，鼻血很快止住。他抱起她疾步走向患慈居，看着她的眼神严肃且坚定：
“你不会死，我会治好你。”
这句话苏织也没听到，但是洛擎之的表情和口型她看明白了。
眼前的修士远不如剑修那么强壮，也不如天宝宗的弟子那般张扬矜贵，却意外地让人安全感满满。
苏织不再管心里那点别扭心思，扯着他的衣襟，把脸靠在他的肩上：
“那你下次，别来这么晚了。”
洛擎之郑重点头，将她放在床上。手指落在她的手腕，细细探了探，又检查了她的耳朵，面色时而凝重时而松一口气。
苏织听不见，但洛擎之喂她吃什么药，她都听话地张嘴吞服。
他给的药丸一如既往地苦涩，不过末了，又递过来一块裹着糯米糖衣的糖块。
这次没喂到她嘴边，而是递到苏织手上。
苏织也不在意，赶紧把糖含在嘴里，甜意盖过苦涩，她不禁眯起眼睛。
洛擎之用帕子擦了擦手，转身欲走，袖口传来一阵拉扯感，他回过头，果不其然看到孩子气行为的苏织，轻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
见苏织不肯松开，遂从乾坤袋里拿出纸笔，在上面写道：
“你的耳朵没有大碍，只不过需要服上一副药，我去叫人给你煎药。”
“我不想留在这儿，我想回去。”
患慈居里住的都是伤病太重，不宜挪动的病人，让苏织想到上辈子生命结束之前，躺在医院的日子。
她一向不喜欢医院，而且卓不寻也住在这儿。
他就是个危险的定时炸/弹。
“等服药后，我就送你回去。”
洛擎之的字，也如他的人那般刚柔相济，不露锋芒。
苏织很喜欢，等洛擎之走后，她看了又看，随即将纸折好收在袖袋里。
没一会儿，洛擎之就回来了，手里端着一个水盆，苏织静静地看着他拧了一条湿毛巾，坐在了她的身边，替她擦了脸上残留的血迹，洗干净后又坐了回来。
“你的脖子受伤了，要处理一下。”
他在纸上写道。
苏织侧过身，将受伤的那一面朝向他。
洛擎之轻柔地拨开滑落在她身前的发丝，动作猛然一滞。苏织脖子上的伤口并不深，现在已经没有流血了。
只是，新雪一般皮肤表面的斑斑红痕显得触目惊心，一看便知道曾被怎样对待过。
久久不见洛擎之动作，苏织转头对上一双深暗的眸子，莫名心慌了下。
“很严重吗？”
她下意识想摸，被拦在半空。洛擎之按下她的手掌，指背轻轻掠过她的皮肤，伤口有些刺痒，她皱眉瑟缩。
“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你说什么？”苏织歪着头望他。
洛擎之摇了摇头，轻柔替她擦拭。宽大的袖子散落在她胸前，扫来扫去，苏织抓起下摆挡住下半张脸，呼吸里全是药草清香。
“我会不会感染狼毒？”露在外面的杏眸湿润泛红，虽然在极力隐藏情绪，洛擎之还是看出了她的不安。
“不会。”
洛擎之放下毛巾，掏出一个小药瓶，盖子一打开，苏织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像梨花。
“这个可以祛疤。”洛擎之在纸上写道。
苏织把药瓶接过来，方便洛擎之给她上药。
药膏涂抹上有股淡淡的凉意，伤口没有一开始那么火辣灼热。只是被吸吮得太敏感了，一丝风吹草动都受不住。
男修微凉的指腹掠过伤口，苏织忽地攥紧了手指，唇齿间溢出一声嘤咛。
她不知道自己发出了怎样的声音，只感觉到洛擎之的手突然不动了，一片温热的呼吸洒下来，酥酥麻麻。
苏织转头，视线突兀地撞进一泓深不见底的幽潭，洛擎之不知何时离她只有不到三寸的距离，可以清晰看见他眸中斑斓的纹络，并不是单一的铅灰，还有一丝淡淡的褐色。
心跳一下子乱了节奏。
“洛擎之……”苏织微张唇瓣，喘声变得急促。盈在眸底的水色剧烈摇晃，看着眼前人清俊的面庞和专注的眼神，她心里忽然升起一股隐秘的期待。
鸦青色的睫羽覆下，视野一片漆黑，苏织仰头，轻轻抬了抬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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