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霁先是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茶味，缓慢睁开眼才看到坐在书桌前的人。
台灯微黄的柔光打在赵惊鹤身上，他一只胳膊曲起撑着桌面，食指摁在太阳穴处，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指尖来回揉捻，另一只搭在鼠标上原本正在滑动的手指突兀地停了停，接着眉心微蹙，隐在暗处里的双眼似乎闪过一丝不悦。
在裴霁还没反应过来的一瞬间，他忽然抬头直直看过来，裴霁来不及收回视线，目光与人正撞个着。
裴霁慌乱地错开眼睛，转而看向另一侧墙面，上面挂着的时钟已经指向凌晨三点，他半坐起身，嗓音蒙上一层雾般的暗哑，问道：“这么晚还没睡？”
赵惊鹤收了按在太阳穴处的指尖，双手交叉握上，身体往后微倾靠在椅背上，淡淡地看着他，“你睡的是我的床。”
其实床足够容纳两个成年男人，而且他只占了不到二分之一的位置，他在赵惊鹤蕴含凉意的目光中很快回过味。
赵惊鹤确实没有与人同床共枕的习惯，裴霁掀开被褥翻身下床，却听见他声音低沉响起，“十分钟后有个跨国会议，觉得吵就塞上耳塞。”
屋内光线昏暗，裴霁低头找鞋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向赵惊鹤，而赵惊鹤却已经侧开眼，将目光重新放回面前笔电上。
裴霁沉默好一会没说话，他穿鞋起身，经过书桌前低声问：“有多余的衣服吗？我想冲个澡。”
“衣柜自己找。”赵惊鹤头也不抬。
裴霁看着衣柜里清一色的黑白衬衫，犹豫了会最终挑了件白的。
裴霁从浴室出来，赵惊鹤已经戴上耳机，他大多时候都在听对方说，中间只偶尔附和两句，裴霁经过他身边时放轻了脚步。
房间内有小吧台，用具一应俱全，裴霁端着杯热牛奶放在赵惊鹤手边时，赵惊鹤眼神顿了顿，抬头看他一眼没说话。
因为靠得近，裴霁模糊听到耳机那边有个男声叫了两声赵惊鹤的英文名，赵惊鹤垂眸，低声回应。
裴霁没了睡意，拿过还没看完的孙子兵法转而坐到床边的小沙发上，桌面上摆放着一盏法式台灯，台灯旁边放着一株盘栽，里面裁着几株含苞待放的玫瑰。
乍看之下和普通玫瑰好像没有什么不同，但细细一看又大有不同，花卉内部花瓣数量密集，全部向中心聚拢，处处透露着华丽优雅，方才闻到的淡淡的清香茶味也是从这里散发。
比裴霁从前见过的任何一种玫瑰都要好看，他因此多看了几眼。
大约过了几分钟，赵惊鹤摘下耳机结束了视频会议，他抬眸下巴朝裴霁微扬，做了个示意裴霁过去的动作。
裴霁将书反扣盖在了茶几上，旋即走到他身边，低头的瞬间瞥见杯中牛奶不曾减少半分，他低声解释：“太晚喝咖啡和茶对身体不好。”
“睡前喝牛奶是你的习惯，我没有这个习惯，”赵惊鹤看他一眼，目光落到他胸口时似乎短暂停顿了一瞬，接着从旁边抽出一份文件，递到他面前，“看完之后说说你的想法。”
他重新靠回椅背，把牛奶往裴霁面前推了推，然后抬手将袖口挽至胳膊肘上一寸，接着起身走至吧台，再回来时手里多了杯咖啡。
裴霁翻开文件，一份九号码头项目的推进计划书以及一份竞标结果，公司那一栏赫然写着领海的名字。
裴霁立即抬头去看赵惊鹤，因为太过吃惊没能掩住声音里的讶异，“我以为没那么快出结果。”
“很意外？”赵惊鹤双手抱胸，后腰靠在桌沿边上，淡淡看他一眼。
据裴霁所知，此次参与竞标的还有实力雄厚的新加坡财团，从开始就摆出势在必得的姿态，而领海从一众大公司从脱颖而出，难道真的没有赵惊鹤的私心吗？
一切太过顺利于是裴霁感到隐隐不安，他捏着文件，没能立即回答赵惊鹤的问题。
“港市对于码头营运的模式仍然处于落后国外几年的步程，你当初凭一份计划书闯到钟老面前，我以为你至少对自己的技术有十足的信心和把握，”赵惊鹤仿佛拥有看破人心的能力，他低头抿了口咖啡，继续道：“我从开始就说过，公平竞争，各凭本事，我不明白你在担心什么？”
诚然，如赵惊鹤所说，他当初刚刚回国便敢赤手空拳跑到钟家利面前，确实带着十足的把握，但那也是剑走偏锋不得已而为之，并且做好了石沉大海的准备。
“你拿着准备了三年的成果回国，难道现在想要临阵脱逃？”赵惊鹤问道。
裴霁眸光一顿，愣了愣，摇头道：“你怎么知道......”
赵惊鹤神色淡淡，“作为参与竞标的公司，都会经过公司技术团队的背调。”
裴霁捏了捏手中的文件，几秒后收敛神色，抬头再次看向赵惊鹤的眼眸中多了一丝认真，他正色道：“我会竭尽全力。”
赵惊鹤将咖啡杯放在桌旁折身坐回书桌前，食指轻轻在桌面上敲了敲，神情看上去散漫慵懒，他掀起眼皮看裴霁一眼，接着话锋一转，问了个于此刻毫不相关的问题，
“裴霁，你当初突然决定出国的原因是什么？”
一瞬间裴霁感到身体里流动的血液因为这个突然的提问而凝固，他呼吸一滞，好半晌才缓过劲，强撑着嘴角露出一抹浅淡的笑，低声反问：“为什么现在问这个？”
赵惊鹤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几秒，漫不经心道：“不想回答可以不用回答。”
空气安静，风浪顺着半开的窗台闯进，咸涩的海风好像透过窗口飘进了裴霁心底，他感到胃部卷起一阵绞痛翻滚。
裴霁这才想起，他忘记吃药了，而药被他遗忘在酒店的房间。
唐修明的游轮派对计划三天两晚行程，从港岛出发沿着长洲岛一路向东，途径西湾，经停半天，这个时候可以选择上岛游玩，也可以留在船上自由活动。
裴霁一觉睡到了下午，已经错过上岛游玩的时间，刚睡醒赵淮年便找上门，兴致昂扬地同他分享上岛游玩的有趣经历。
这一觉裴霁睡得昏天暗地，醒来才看到赵淮年给他发了许多消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同赵淮年表达歉意。
赵淮年摆摆手，“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事，就是没休息好，”裴霁摇头，不经意瞥见赵淮年身上穿着明显比他身形宽大许多的外套时，眸光顿了顿，“你呢？身体好点了吗？”
“吃过药又休息了一晚，早就没事了，”赵淮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看一眼窗外，忽然低头叹气，“好久没出远门了，想到过了今晚明天一早就要上岛，现在就开始舍不得了。”
裴霁：“等你养好身体，以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赵淮年耸了耸肩，嘴唇微弯，淡淡地笑开了。
“你刚才说你和梁从衍上岛？我以前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他。”裴霁漫不经心问道。
“我也是昨晚第一次认识他，不过他跟大哥关系匪浅，”赵淮年面色微红，“你不在，我去找大哥时他刚好在，大哥忙就让他陪我。”
“我听说他是ICAC的？”
“你消息比我还灵，”赵淮年说：“他们家世代都是公务人员，而且听说他下个月马上就要升职了。”
裴霁眸光微闪，还想问些什么，赵淮年肚子却咕噜咕噜响了起来，他低头摸摸肚皮，看着裴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下午六点刚过，天还没黑，天空是一片蓝紫的渐变色。
用过晚餐后，赵淮年白天玩了一天有些累便回房间休息了，裴霁独自来到三层甲板，推开舱门却发现昨晚的位置已经有人站着。
梁从衍指尖夹着烟蒂，低头吸了一口，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过来。
裴霁朝他微微点头，缓步走上前，在他旁边站定。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你好像有话要说？”梁从衍单手随意搭在船杆上，朝他看过来一眼。
裴霁直视他，“你知道先海案吗？”
这话一出，梁从衍有片刻停顿，几秒后才回道：“当然，整个ICAC都知道。”
“裴先海是我父亲。”
“你想替你父亲翻案。”梁从衍这句用是肯定句。
海风迎面而来，裴霁眯了眯眼，“你认为有可能吗？”
过了许久，梁从衍才淡淡回道：“万事皆有可能。”
这话显然有些模棱两可了，裴霁定神，这次问得更加直白，“你也认为我父亲真的贪污受贿？”
梁从衍说：“这件事情发生时我还在警校，只是看过卷宗，并不完全了解，至少当年的结果是这样。”
“你们ICAC打着维护港市公平正义，安定繁荣的口号，”裴霁看他一眼，音调沉了下去，“可是真的有做到公平公正吗？”
这句话有些火药味，梁从衍听了却也不恼，只是弹了弹指尖的烟蒂，“你想说什么？”
“假如我有证据呢？”裴霁停顿片刻，问他：“你愿意帮我吗？”
梁从衍笑了笑，“我难道是什么观世音菩萨下凡普度众生吗？”
“不用急着拒绝，你有足够的时间考虑，如果你改变主意请第一时间联系我。”裴霁眼底带上认真和诚挚，他从西装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梁从衍。
梁从衍低眸，目光在他手上停留片刻，大约过了几秒才将半插在口袋里的手伸出，将名片接了过去。
烟抽完，梁从衍和他打过招呼，起身离开。
夜色更沉了些，海面幽深如同黑洞，裴霁腰身抵着船杆，从口袋摸出一根烟夹在指尖，海风有些大，他抖着手点了好几次火才点燃。
星火在指尖跳跃，裴霁低头狠狠吸了一口，夹着烟蒂的指尖痉挛似得一阵颤抖。
唇齿微张，烟雾从他口中缓缓吐出，风一吹很快散开，他在一片烟雾缭绕的朦胧夜色中看见赵惊鹤一张淡漠的脸。
如果不是看见他身后跟着的叶文，裴霁几乎以为这是他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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