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苗?苗苗!”防盗门砰砰砰响个不停,可卧室里的女人还沉浸在梦境里,她什么都听不到,只觉得枕头下的手机嗡嗡嗡震得她脸颊发麻,
她醒了,床尾的镜子里倒映出她蒙在绿色缎面鸳鸯被子里凹凸的身形,她很瘦,被子都没鼓起来多少,只占据双人床的一角。
她迷茫地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还是和那天一样的午后,只是正值盛夏,阳光明媚,整个房间都被染成了柔暖的金色,房顶上停留着一个小小的光圈,像在注视着她的睡眠。
“苗苗!”她摸出助听器戴好,这才听到激烈的敲门声和门铃一刻不停的刺耳吵闹。
“好吵啊。”苗苗坐起来,看着镜子里女鬼一样凌乱的自己,轻轻呢喃,炎炎夏日,午睡太久没喝水,嗓子干得像吞了一把粗砂,
苗苗又歪着头照一会儿镜子,灰色无袖T恤上满是斑斑点点的水渍,这几年年纪上去了,同事和学生都说她长变了,她对镜审视了一段时间,在家看,走在路上有镜子或者玻璃的地方也看,说白了就是胶原蛋白流失了,脸颊不再饱满,对她这种脸型的人反倒是个好事儿,轮廓清晰立体,感觉骨量轻一些,但眼窝凹陷太深,鼻梁又高,一眼看去阴森森的。
她掀开被子下床,趿拉着竹编拖鞋走到床边捡起蓝白格的麻布睡裤穿上,两手绕到脑后握住一头湿哒哒的长发盘起,随意绾了个松松垮垮的低发髻,用腕上的黑色皮筋挽住,这才离开床边,走出卧室,右拐,路过客卧的门,穿过走廊和客厅走到玄关,打开木门,外面还有一层铁门,她就这么隔着铁栏杆和门外的人面面相觑,
“苗苗你怎么回事?脸怎么这么白?脸上这流的是汗还是什么啊,你可别吓妈妈!”
门外的老妇人穿了件水墨画图案的真丝连衣裙,拎着两个红色塑料袋在门外急得跳脚,大呼小叫。
苗苗觉得女人是一个奇特的物种,年轻时不是黑就是白,到了六十几岁的年纪反倒喜欢穿红戴绿,本意是花哨的图案显年轻,奈何人到底是老了啊,腰和肚子上的赘肉如层层叠叠的山峦,硬是把好好的一副《富春山居图》撑成了梯田,头发盘得又高又紧,当年赶时髦纹的半永久眼线现在成了乌糟糟的一团,挂在同样乌青的眼袋上,怎么看都不是个好相与的老太太。
“妈,我耳朵不好。”苗苗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撩起发丝,微微侧头给她看助听器,“没听到,有事吗?”
老妇人当即眉头一皱,厉声道:
“废话!妈能不知道你听不见?你这助听器还是妈给买的呢!三万多块呢!不比你原来那破玩意儿好?不知好歹,还不快给妈开门?”
苗苗回头往屋里看一眼,手一伸拉开门闩,自己走进客厅,径直走到沙发边坐下。
黑色皮沙发很老了,有一些皴裂,当时买的就是二手货,皴裂的地方海绵都挤出来了,现在用一块波斯花纹羊毛毡盖住,地板还是黑白格瓷砖地板,迎光看,黑色的瓷砖已是落了一层细尘,玻璃茶几底下还垫着一块地毯,上面绣着蓝色勿忘我花,有些褪色。
“有事吗?”苗苗望着窗外再问一遍,窗柩上放着几盆蝴蝶兰,白色纱窗帘迎着燥热的微风抚动,
“来看看你不行啊?”老妇人熟门熟路走进厨房,把两大袋菜和肉放在灶台上,皱起眉不满地瞥一眼空无一物却锈迹斑斑的水池,连水龙头上都是黄色的锈斑,“一天天的吃外卖,身体迟早要垮掉!不还得妈来伺候你?”
“我不需要。”苗苗望着窗外,梦话般的呢喃被一阵阵闷不透风的热浪淹没,有几绺碎发没扎上去,被汗液黏在脖子上,浅灰色T恤没一会儿就洇出一片片深灰色的汗渍。
老妇人根本没听到她的话,事实上她很少听女儿说什么,这一会儿也是,只顾风风火火地在厨房里巡视,打开头顶的橱柜,找到半瓶快过期的酱油和一个玻璃罐子,罐子里是一些红糖碎渣,黏糊糊地粘在瓶底,
再打开冰箱,除了鸡蛋就只有牛奶,她拧开牛奶罐子闻一下,一股子酸臭味扑鼻而来。
她眉头越皱越紧,说实话女儿家虽然一进门就是一股子扑面而来的焦糊糊的中药味,但不脏也不乱,或许是东西少吧,她想,除了墙上几副画,地上的毯子,再就电视机旁边摆了一个玻璃花瓶,里面的玫瑰花早枯萎了,蜷缩干枯的花瓣洒落在电视柜上,窗柩上的几盆蝴蝶兰也被烈日晒得奄奄一息,
可妇人还是怒火中烧,她也不知道这怒火从何而来,她很少反思自己,或者她没有那个能力反思,她一直凭借着动物般的本能活着,但她知道这一刻她终于寻到了爆发的契机,端着腐烂结块的牛奶气势汹汹地就冲到客厅里,站在客厅正中央,叉着腰对女儿吼道:
“你要死啊?啊?一天下了班什么事儿都不干,除了吃就是睡,家里比猪圈都脏,谁家小姑娘邋遢成你这样?你和李梦航就这么过日子的?”
苗苗不理她,还是望着窗外,老槐树繁茂的枝叶在翻滚的热浪里静止不动,深绿色树叶被烤出了油,滚烫干燥的苦涩气味裹挟着蔷薇花的清香弥漫在苗苗鼻尖。
老妇人见状,想到厨房里要啥没啥的凄惨光景,又热得发昏,年纪大了体虚,就这一会儿已经浑身湿透,像蒸了个桑拿,顿时没了给女儿张罗晚饭的兴致,何况她今天来的本意也不在此,那两大袋东西就是个敲门砖,
她想到这里便换了副嘴脸,扶一下眼镜,走到沙发边坐下,松糕鞋底被脚汗黏得啪嗒啪嗒响,掀起屁股底下的羊毛毡子刚想说你不热啊,可低头看一眼又放下了,盖好,坐上去,小心和女儿保持距离,两手搓着冰凉的牛奶瓶给掌心降温,嗔怪地哼一声,
“生气了?人不大脾气不小,妈不就这么一说嘛,也是为了你好,你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嗯?”
她轻柔地嗯一声,伸手将女儿被汗水黏在脖颈的发丝撩起来挽在耳后,苗苗嘴唇太红,从初中起就被怀疑是偷偷涂了口红,每回教导处主任揪着都要骂一顿,让她站在讲台前,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拿纸巾擦嘴,发毛的纸被她冰凉颤抖的手捏着在嘴唇上狠狠地擦,一遍遍擦,越擦越红,连带着嘴边一片全是红的,也擦不下来什么,这时教导处主任只会兴致缺缺地挥挥手,“回去吧回去吧。”
可下一回碰到了,他又会掠过操场上一群被晚自习加早自习加跑操折磨得像绵羊一样萎靡的初中生,大手一指她,扯着卡了痰的烟嗓大吼:“哪个年级哪个班的?过来!”
这会儿也是,在热烈的夏日里鲜艳夺目,和被热气蒸腾得红扑扑的脸蛋交相辉映,眼尾也是殷红一片,红晕飞到了鬓角,寡淡的眉眼透出一股子媚劲儿。
“苗苗,最近还好吗?”老妇人从没把女儿和这属于□□的原始神秘又邪恶的吸引力联系在一起,苗苗和那个不相关,她是一只酸溜溜的青苹果,看了就牙酸,可这一刹那,确切地说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她竟也变成了一颗熟透的水蜜桃,散发着馥郁醉人的甜香,太甜了,隐隐裹挟着一丝酒香,这是腐烂的前兆,
母亲陡然间被女儿突如其来的魅惑刺了一下,她是过来人,晓得女儿和那个令人厌烦的男孩子恐怕不仅仅是一起搭伙过日子那么简单,可转念一想,怕什么呢?这不过是一个一辈子都吃不到美貌红利的女人所剩无几的青春的底子,是青春的回光返照,令人沉醉的酒香一会儿就挥发掉了,她很快就会和自己一样,衰老,臃肿,腰上的肉像抽了松紧带的棉裤,要用手拎着走,走出去男人连看都不会多看她一眼,
想到这儿她又疼惜起女儿来,手背蹭一下她湿漉漉的脸,“苗苗,你老是躲着不肯见妈,妈可担心你了,你知不知道?”
“担心什么?”苗苗把脸转回来,沉静的眼睛里没有疑惑,“张美瑜女士?”
张美瑜本就心里虚着几分,又被女儿直呼其名,当下恼羞成怒起来,也不压着嗓子柔声细语了,皱起眉头放开喉咙就骂:“担心什么?你说我担心什么?你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跟死了有啥区别?打电话不接发微信不回,逢年过节也不知道给家里长辈拜个年!”
她说着扶一下被汗液浸得直往下掉的金丝边眼镜,斜睨着女儿,上下扫视一遍,瘪瘪嘴讥讽道:
“还人民教师呢,要不是妈四处托关系,你这耳朵能当教师?虽说民办学校的饭碗没公办学校铁,可好歹也是学校啊!天天站在讲台上读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你跟妈说过一个谢字儿了吗?”
张美瑜有个本事,骗自己,明明是有目的而来,可说着说着来了真情实感,想想自己这一生诸多不顺,罪没少受,苦没少吃,可到老落得个一身骂名不说,当年大出血差点儿死在手术台上,养出来的女儿也跟着外人一道唾弃自己,当下竟真心酸哽咽起来,伤透了心似的别过头去一挥手,声音苍凉,
“反正妈现在也不指望着你给妈养老送终了,你哪怕正眼看我一眼呢?给我个笑脸呢?这都不行,哦,学生犯了错能改,我这个生你养你的妈犯了错就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苗苗看着张美瑜的后脑勺,头发一根不落地拢起来,像驼峰一样盘在头顶,最可怕的就是一头青丝将白未白,一绺黑一绺白,掺和在一起变成斑驳的灰色,以前还卯着一股劲儿,隔三差五去街角相熟姐妹的发廊里染一染,烫一烫,这几年也彻底散了,放弃了,不光任由肥肉横生,也任由白发疯长。
“谢谢妈妈。”苗苗收回目光低下头,“我还好,最近在整理梦航的东西了。”
她露出恬淡的微笑,有意无意拨弄右手无名指的戒指,“他房间里除了书也没什么东西,他平时舍不得花钱,给他买衣服他都说不喜欢,都退了,昨天帮他收衣服,一个衣柜半边都没占到,主要是书,满满一柜子,我今天早上才开始整理,但大部分都是《时间简史》,《虫洞书简》什么的,
他喜欢这些科幻的东西,都快翻烂了,我看不懂,问他就是笑,还有数学教材和辅导书,反正快要搬家了,到时候就一起处理掉吧,其他一些小东西,理起来也很快的。”
苗苗一边说一边转戒指,银色的戒指环上只有一颗小碎钻,她转来转去,看阳光折射出七彩的光,“人总要往前走,”她笑着说,“他老跟我这么说,每一天都是一杯干净清澈的水,不要把前一天的脏水往里倒,很形象生动吧?嗯,他学生都说他讲得好,一听就懂。”
“谁说不是呢……”张美瑜听到此处也觉得一阵唏嘘,那个男孩子,眼睛黑亮亮的,从小就看谁都笑眉笑眼的,
“航航,叫叔叔阿姨,还有妹妹。”他妈妈和他一样沉默,家里来客人的时候就默默地躲到厨房里,不一会儿你面前就会多一杯茶,小孩子的话就是一杯果汁,然后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躬着腰把藏在餐桌后的儿子牵出来,让他问候叔叔阿姨好,
他还那么小,还没椅子高,穿一件印着奥特曼图案的鹅黄色短袖T恤,一条长到膝盖的白色短裤,甜甜地笑,小手捂着嘴,靠在妈妈腿上才有勇气说话:
“叔叔好,阿姨好,妹妹好。”声音比小猫还细弱,
这样的孩子谁不稀罕呢?她也稀罕,直到他那双鹿一样湿润温驯的眸子在某一天看向她的瞬间就结了冰,
她以为是错觉,把脸别过去,过一会儿再转回来,他还是那么看着她,仿佛把她看穿了似的,恨得她牙痒痒,她没有告诉别人,在她最邪恶的梦境里,魔鬼曾低吟着掐死这个孱弱又沉默的小畜生,把他那小鹿一样清澈的眼睛珠子抠出来,让他再也不能那样子看她,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看她的呢?沉默的小畜生,总是无声无息地躲在角落里,她无从追索,才更加恐惧。
可谁能想到他阴差阳错成了自己女婿呢,张美瑜是一个匮乏的人,她们那一辈人,生于匮乏,长于匮乏,心冷硬得像一片贫瘠的荒漠,却又是婚姻最狂热的信徒,
她怅然地盯着落满尘埃的瓷砖愣了愣,随即转过头犹豫着问道:
“苗苗,妈妈听说,听说啊,就他们这种人,跟女人也不是不行,你们是夫妻,有也正常,但妈就想问问你,没怀孕吧?女人一个人拉扯孩子,连流的汗都是苦的!而且说句不好听的,没孩子过两年你还能再找,起码各方面条件不会太差,可有了孩子,你就等着在垃圾堆里翻垃圾吧!”
“没有,”苗苗怔愣了一下,被母亲陡然转变的话锋弄得有些莫名,
“哦那就好!”张美瑜心下松一口气,眼珠子来回转一圈,又试探着问,“那他走之前……有什么交代没?”
苗苗唇角浅浅的笑容一点点消失,“没来得及,其实那几天已经神志不清了,一直喊热,我跟他说话,前一句还答得好好的,说想吃我做的阳春面,要多放猪油,后一句就不知道在说什么,让我拿扫帚把床底下扫干净,再把箱子放进去,也不知道是什么箱子,最后抢救的那一天,我第一次进去的时候他眼睛睁开了,跟我说……”
苗苗仰起头望着天花板上亮得刺眼的光晕,静谧的阳光洒满客厅,
“他说别哭,嫁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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