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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坍缩前夜

我最近总是做梦。

不是那种抽象、支离破碎的梦,而是过于清晰的场景——像是用某种特定语言拍摄过的短片,顺序完整、叙事清楚,甚至带着画面调色。

梦里我站在公寓楼下,穿着一件深色风衣,手插口袋,背对着我站的那个自己。他没有转身。只是安静地站着,像是早就知道我会出现。

我从他身后走近,鞋跟踩在石砖上的声音在夜里被放大。距离只有两米时,他忽然说话了。

他说:“你比我慢两天。”

我想开口问他什么意思,但舌头像被什么封住。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指了指前方那栋教学楼的方向。然后身体慢慢淡掉,像被谁关掉了图层。

我醒来时,掌心冰凉,手指还停在床边指着窗外的方向。

那栋教学楼——我很快意识到——正是我上周没有去参加答辩的那一栋。

可明明,那场答辩我“在别的版本里”已经完成了。

问题是:那个“完成它”的我,还在吗?

整个上午我都有种错乱的既视感。

比如,我明明记得前一天洗过的水杯,今天早上却发现杯沿还残留着咖啡渍;笔记本里多出一行陌生字体的记录:“Avoid the echo.”;甚至冰箱里的牛奶保质期从“4/15”变成了“4/12”,而我确定昨天刚刚看过。

这不是“昨天的我”留下的痕迹,而是——另一个“现在的我”正在修改我现在的版本。

一种无法言说的熟悉感蔓延开来。我坐在书桌前,看着那本笔记,忽然意识到:这可能不是第一次,也不是唯一一次“被人干预的我”。

更准确地说,我自己正在成为别的我选择的结果。

我开始翻查之前写下的每一页记录。

大多数都清晰地记着实验、小细节、日期、天气,但在第9页页角,我发现一个极其不符合我习惯的笔迹。

那是一道弧线状的标记,像是草草勾下的“C”形,却不符合我任何一种笔画规律。我反复对比其他页的涂写笔迹,越看越觉得陌生。

我盯着它看了许久,心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

这是“另一个我”留给我的标记。

或者说,是我在另一个“更快的版本”中,想提醒“慢一步的我”一些事。

可惜我看不懂。

那天晚上,我开始害怕入睡。

不是怕梦境,而是怕醒来时自己不再属于现在。

凌晨两点,我还坐在书桌前。窗外的路灯微弱,像被谁调低了亮度。我翻看着过去几天的Lydia聊天记录,却发现她最后一次回复停留在四天前:

“梦到你了。”

从那之后,她没有再出现。

我试着打电话、发消息,甚至跑到她提到过的那家旧图书馆,那里却已经变成了临时展览馆。

我问了前台有没有见过Lydia,她摇头。

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她已经被“移出”这个版本。

或者说,她还在,只是出现在另一个主线偏移的我那里。

她是我的锚,可现在锚断了。

而我——正在失重。

那一晚,我第一次看见“我”。

不是梦。

我站在浴室门前,准备关灯,忽然透过镜子看见后方房门半掩着,门缝中投下一道光。

我转过头,空无一人。

可当我再望向镜子时,那道光还在。而且比真实视野中的更亮。

我轻轻推开门,走出去,每一步都像踩在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节奏上。

走到客厅拐角的那一刻,我停住了。

那个人影站在窗前,背影与我无二,穿着我昨天才叠起的深灰色卫衣,右手袖口轻微卷起。他没有动,也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静静站着,看着窗外。

我刚想开口,他忽然转过头,表情带着一种奇怪的熟悉——像是既认得我,又不完全认得。

他看了我一眼,嘴唇微动:

“你还在干预。”

我想开口回应,却忽然一阵耳鸣。

一秒钟后,眼前一片空白。

我再醒来时,天已泛白,客厅空无一人。窗前只剩下那件灰色卫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我从未用过的那把旧椅子上。

我走过去,伸手去触那件衣服,却感觉掌心微凉,像是刚刚有人穿过,热气还没散尽。

我低声说了一句:

“你是谁?”

没有回应。

但我知道,那个“我”不是过去的我,也不是未来的我。

是另一个正在试图控制现在的我。

?

我坐在桌前,盯着那件灰色卫衣看了很久。

它原本折得极整齐,现在因为我刚才碰了一下,领口微微散开了一点,就像某种注视被打破,重新回到了无人的空间里。

我拿出笔记本,在新的一页写下:

“你是谁?

是‘我’的某个版本?

还是正在尝试让我成为你的那个人?”

我把纸页撕下来,夹进那件卫衣的内侧口袋。又放了一枚硬币在椅子上角,正面朝上,是一只展翅的鹰。

我不知道“他”是否还会回来,但我想试一次,用一种不是对抗、也不是逃避的方式,给他留话。

或者说,留给我自己。

第二天早晨醒来,一切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没有人影、没有声音、没有被动过的椅子,也没有那件灰色卫衣。

我跑去检查衣柜,整排衣物井然有序——那件衣服安静地挂在最右侧,像从未离开过。可我伸手探进内侧口袋,摸到了一张纸。

不是我留的那张,而是另一张——纸质稍厚,边角微卷,上面只有六个字:

“你是被选中的。”

我愣住了。

那字迹与我写的极其相似,却在某些细节上微妙地不同,比如“选”字的勾,略向右偏,像是惯用左手的人写的。

我反复确认过——我是右撇子。

那天整个白天,我都处在一种极度抽离的状态。

我走在街上,身边人来人往,我却总有一种他们是程序化背景素材的错觉。不是怀疑他们不真实,而是觉得,他们都在各自的路径上安稳地运行着,不被偏移、不被拉扯,也不需要一遍又一遍去验证“自己是谁”。

而我,就像一个临时植入的变量,随时可能被替换、被删除、或被重设。

我坐在校园长椅上,手里捏着那枚鹰面朝上的硬币,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

“如果我是被选中的,那是谁选的我?

更重要的是——我选了这个我吗?”

晚上回去时,我在门缝下发现一张字条。

没有信封,没有署名。

上面写着:

“别再留下记号。我们都在互相追逐。

你越想成为自己,就越会成为我。”

我后背一凉,几乎立刻看向四周。楼道空无一人,安静得像无人居住。我甚至听得见楼上老旧暖气管线咕哝的水声。

我缓缓蹲下身,把那张纸收好,折成一条细长的线,塞进手心。

那一刻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

这不是我在追寻谁的答案,而是整个系统在将我“引向某个自我”。

也许这个“我”从未是起点,只是一次次他人路径的折返。

我开始想,那些天里我自以为的干预与选择,是否其实也是——某个意识路径为了逼近某个版本,故意“让出”的空间?

不是我控制了自由,而是自由是他们给我看的幻象。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站在一个极大的空间中,像是一间图书馆,又像是存储意识的某种档案室。

无数扇门从四面八方展开,门后是一张张空白的脸,轮廓像我,却没有表情。

有一扇门打开得比别的更早,我走过去,看见里面的人坐在灯下,在写东西。

他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别再试图解释你自己。你已经不是原始版本了。”

我问他:“那原始的我呢?”

他停笔,说:“早就被你代替了。”

我还想问,可他抬头的那一刻,我醒了。

那天清晨,我没有起床。

我坐在床上,对着窗外发了很久的呆,脑海中回荡着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如果每一次醒来都不再是我曾是的我,那我还有没有资格谈自由?”

我翻开笔记本,在空白一页上写下:

我是谁,已经不是最重要的问题了。

重要的是,我是否还相信那答案值得被问。

窗外阳光照进来,落在那行字上,亮得像要被擦掉。

我合上笔记本,心里只剩一句话:

我必须找到Lydia。

因为——如果我在消失,而她还记得我,

那也许,我就还没有彻底被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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