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第七天时戛然而止。
暑气上蒸，潮气弥漫。
洪水过后，橙红色阳光笼罩着这座城市，极端高温下化学污染正在快速蔓延。
石市宛如末世降临。
凯恩斯集团停工通知仍挂在官网页面上。
晴圆跟李慎到楼下来吃东西，他身体已经完全康复。
“今天就在快餐店吃啊，新旧城区大桥冲断了，送货迟一些也正常。”晴圆劝道。
李慎面无表情，但是眉目之间能看出一丝不济。
石市旧城区绿化极差，走在毫无遮挡的地面上，艳阳和潮湿空气一同碾在肌肤上，他脸色越发阴翳。
“孙阿姨手艺很好的。”晴圆一边解释，一边将蓝色遮阳伞撑开。“我从小就在她家吃。”
李慎将伞柄接过去。
他个子高，将伞面稳稳地罩住晴圆。
“从小？”他垂眸看向晴圆。
她点点头，“对，七岁那年。”
说着，她腰处比了比，“大概这么高的时候。”
李慎目光在她纤细腰肢上游移了一下，随即便将视线挪开，“所以你七岁就已经很矮了？”
“嘶——说什么呢你！”晴圆挺了挺背，她158的身高却堪堪到他肩处。
男人唇角的弧度缓和了几分。
出了K栋将近走了10分钟才到杨记快餐店。
这家店是这几条街里的老字号，十几年过去老招牌仍然屹立不倒，不光是味道不错，价格也很实惠。
李慎将伞收起来。
店面不大，但是装修很干净。
几张银色钢艺桌子稳妥地摆放在四周，椅子也擦拭的很干净。
控温器正在不停地冒着冷风，遇上湿热空气，在出风口又形成一段短雾。
店门明明开着，却没有人。
“孙阿姨？”晴圆尝试叫了几声。
店里静悄悄的。
“怎么没人还开着店门呢……”晴圆奇怪。
李慎看了一眼厨房位置轻微晃动的蓝色帘布。
没两分钟，孙阿姨便从外面回来。
她已然大汗淋漓，棕红色褂子脊背处已经半湿，“小圆来啦！不好意思，久等了，我刚出去送了一趟餐。”
“我们也刚来没几分钟。”晴圆连忙摆手道。
“这位是……”孙阿姨看了一眼坐在墙角的小伙子，立马能断定这人不是她们街区的人，最近街区领导三令五申让商贩注意陌生人口，石市最近很不太平。
晴圆早已经想好理由搪塞，便笑道：“这是我大学同学，前几天刚从函城过来办事。”
孙阿姨也不追问，一边拿着汗巾擦拭着脖子上的汗水，一边往厨房里走：“今天想吃点啥？”
墙上贴着的大菜单已经微微泛黄。
晴圆早已将菜单记得滚瓜烂熟，但还是从上往下细细挑选。
“我吃西红柿鸡蛋面吧，你呢？”
“一样。”李慎懒得看菜单。
“那行，我这就去下面条。”她撩开布帘进了厨房。
已经快中午十二点，店里仍没什么人，快餐店近来生意并不好做。
孙阿姨那边手脚很利落，不过十几分钟便端上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来，晴圆掰开一次性筷子细细地将上面的倒刺摩擦干净，将筷子递了过去。
她葱白手指捏着筷子，递到李慎眼前来。
男人接过筷子。
她又剥开一双来给自己，这次动作潦草了许多。
“你先尝尝。”她盛情相邀。
李慎向来不认可这些小店面的味道，在晴圆的期待的目光下吃了第一口。
他沉吟半响才道：“还不错。”
这味道确实可口，即便是他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女孩儿见状这才开始扒拉自己的面条，他之前就发现，她吃饭很仔细，似乎要足足地品尝味道才罢休，每一口都很认真。
惹得他也去细细品味食物的味道。
刚吃了半响，快餐店的玻璃门便被推开了。
来人都穿着警察制服，一胖一瘦，胖子豆眼圆脸，瘦子长脸大眼，是景秀街后半边的巡逻警。
两人已经热得不成样子，直接坐到控温口下面，晴圆一抬脸就能看见他们。
胖的那个脖子和脸已经红透，他抹了一把汗，粗着嗓道：“孙老板，来两份卤肉饭。”
老板正在厨房里忙活，只远远地应下：“好嘞，您稍等会儿，马上就好。”
这两人晴圆也眼熟的，这两年总能在成汉小区这边碰到他们。
她只看了一眼便不再抬头，面前这碗面下降速度明显快了一些，一旦让他们发现李慎是外来人口，恐怕会惹来不少麻烦。
“快吃。”她轻声催促道。
李慎仍老神在在、慢条斯理地进食。
晴圆跟胖子脸对脸，不便多使眼色，只能边吃边着急。
“急什么。”李慎声音并不收敛，语调很平，眉眼间有一丝不满。
女孩儿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干笑，右手已经攥紧了筷子：“我没着急啊……你慢慢吃呗……”
胖子拍了拍瘦子的肩膀，示意他往这边看。
那瘦子正吹着冷风，不耐地扭过身子往后瞧了一眼，那双大眼便转动起来，他站起来两步便走过来，专门看了一眼李慎的长相。
“这是个生面孔啊。”瘦子惊叫起来。
“你的ID报一下吧。”瘦子已作势打开手腕上的侦查光屏。
联邦政府成立后，全人类都使用统一的身份ID，方便政府开展行政管理工作。
目前这一制度普及率已经高达80%，几乎人人都该申领身份ID。
侦查光屏识别李慎面容，却并不能刷新出身份ID，俩人瞬间警惕起来。
李慎吃完最后口面，才将筷子放下。“我没有身份ID。”
对面的晴圆听见这个答复已经面如死灰，她开始后悔强拉着李慎出来吃饭，女孩儿揉着疼痛的额角强忍住叹息的**。
胖子提醒道：“先看看那个女的。”
侦查光屏录入晴圆的面部信息，一串ID便立即显示在光屏最下方，晴圆生平关键节点信息都已经入档入库。
“这，这是你什么人？”那瘦子说话着急便有些结巴。
晴圆张了张嘴，半响没说出话来。
还是孙阿姨将卤肉饭端出来时，走过来解围，她已经惯会打发这些街道巡警。
只笑着给那瘦子介绍，“张警官，您还不认识吧，这是我儿子，我之前跟您提过。”
瘦子在这边常来常往，也确实听说过孙老板有这么个儿子，但是面上仍然蛮横。
“什么儿子？”他实在看这人不顺眼，总觉得这人眼神里透露着一股轻蔑，但是细看之下又古井无波。“连身份ID都不办。”
孙阿姨便一味地圆场，“前些年一直住在化工厂上班，不常回来，他在那边也用不上身份ID，就这么拖了了下来……”
石市郊区几个化工厂都是封闭式管理，那儿的员工只逢年过节才能休上几天，非常辛劳、但薪资相对可观。
石市过去务工的年轻人多半是为了苦干几年，攒下些辛苦钱买房子。
“回来多久了？”瘦子拿眼打量他。
“没多久，就台风前。”孙阿姨忙解释道，她把人往餐桌上引，“咱们先吃饭。”
“林警官您之前还见过我儿子呢，您忘啦？”这话是问那胖子。
那胖子常来这边吃白食，况且他去年中旬似乎真的见过这么个人，就抹不开面子：“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张瘦子脸色缓和下来，“那得赶紧办ID去啊，下次我们碰见要是还没ID，就按流民算了。”
联邦政府对流民的惩罚非常严重，就算没有案底也要动辄罚款十几万联盟币，倘若有案底一干罪名更是从重处罚。
因此身份ID不过推行两年，普及程度就已经很高了。
“您放心，等过两天我们这边秩序恢复地差不多了，我就立马带着他去办身份ID。”孙阿姨从善如流道，她一把年纪对付这些警痞很有一手，多少要破点财：“我再给您加一道热菜，算我请的，还请您别往心里去。”
这二人面色彻底缓和下来。
一道热菜也要十几个联盟币，就是饶了店家儿子一回，也费不了什么事。
“你俩吃完就赶紧回家吧，这不用你们帮忙。”孙阿姨朝晴圆使眼色。
晴圆立即心领神会，扯住李慎的袖子往外走。
刚走没两步便让那尖嘴猴腮的瘦子扬声拦下，“我怎么感觉这么奇怪呢？你儿子跟这女的什么关系？”
“啊……”孙阿姨看着他俩愣了一下，足足十几秒才反应过来，“他俩这是刚处上对象，今天生意不忙，我打算让他们多点相处空间。”
张瘦子冷哼，“小区封了，等晚上再回去吧。”
“封小区？张警官，这是要干啥？”孙淼诧异道。
“干啥？”张瘦子反问，眉头一挑：“查人犯。”
“叫他俩先在这边待着吧，别回去添乱。”林胖子也劝道。
这次情况比较复杂，而且保密程度
孙淼面色有些不自在，她深深地看了晴圆一眼，才开口让他们到后厨去，“那你们就，就先在后面帮忙吧。”
权衡半响，晴圆边决定先跟李慎往后厨躲一下午了。
李慎被晴圆牵着走，竟没躲闪。
她撩开布帘进去看到角落的凳子上坐着一个人，那人身形特别眼熟，等剥开锅里的雾气后她才看清楚那人的长相。
“杨弛？”她强压住上扬的嗓音，震惊道。
六个月前，她在杨记快餐店里曾经看到过他的遗像。
晴圆是寥寥几个知情人之一。
杨驰算是她的发小，他们小学、初中、高中都在一起上，后来高考杨驰实在跟不上，便草草毕业出去打工了。
跟许多没学历、竞争力薄弱的年轻人一样，杨驰选择了去化工区打拼两年，赚一些快钱来尽快完成前期财富积累。
这笔快钱置办房子车子等关键性生活资产，就能够彻底稳定下来。
她有见过杨驰几面，那时候便感觉他身体愈发虚弱。
他肤色过去是一种健康的黄黑色，看起来了很阳光健硕，但自从他去了化工区之后没多久就变成了干黄。
虽然笑起来仍然很有亲和力，但晴圆那时候便劝他，令他另寻出路。
杨驰只摇头，只笑着说再坚持两年钱便攒够了。
白石化工厂去年高危物质泄露死了一批工人，工厂这些年在石市风评很差，自然想将事态压下来，每家每户都赔偿不少钱，但都要求苦主秘不发丧。
杨驰是孙阿姨唯一的儿子，孙阿姨虽然心里愤愤，但最终没有忤逆工厂那边的意思。
她婆婆还尚在人士，丈夫去世后这就是她最大的责任。
孙阿姨只在厨房放一张遗像，偶然被晴圆看到，这才知道其中内情。
现在看到杨驰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她被吓得倒退两步，还是李慎按住她的肩膀，让她不要撞到流理台。
“这是怎么回事？”她轻声问道。“杨驰……你还活着？”
坐在角落里的男人眼神躲闪。
李慎低头在晴圆耳边轻声说话：“这是机器人。”
他呼吸烤在晴圆耳畔，让她略微有些不适应：“什么？”
近年来数字生命组织高产此类机器人，已经有相当一部分混迹在人群当中。
从外观上看，他们几乎跟人类没有任何区别，他们拥有人的记忆、人的反应，称之为“人”毫无违和感。
李慎是这类机器人的总设计师。
杨驰很高，但此刻却蜷缩起来。
“你……”晴圆欲言又止。
孙阿姨进后厨来给那两个警痞加热菜，见儿子佝偻着脊背、低着头不敢见人，便心疼地将他扶起来。
“等他们走了再说。”她套上围裙，剁了点青菜又加了一块猪肉。
厨房的空气瞬间燥热起来。
晴圆越过滚烫的热气去看杨驰的脸，却发现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
她跟杨驰自小打打闹闹惯了，现在却一声招呼也打不出来。
约莫是辣椒太呛了，孙阿姨拿手抹了抹眼角，才将热菜端出去。
联邦政府对数字生命组织生产的机器人深恶痛绝，政府层面明令禁止机器人制造过于仿真，与此同时也禁止将人类思维上传数字网络。
其间隐患数不胜数，联邦政府目前还不能控制这样的局面。
明令禁止就是最好的做法。
“杨驰，你是什么时候……”晴圆找了种最妥帖的问法，“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年三月份。”杨驰长相很宽厚，大眼厚唇、神情朴素而真诚。“大概三月底吧。”
“哦。”晴圆应了一声，半响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慎那厢已随意找个椅子坐调出光屏来浏览，似乎对他们这边并不感兴趣。
晴圆咽了咽口水，绞尽脑汁寻找话题：“那你就一直在家没出来过？”
“是，我妈不让我出门。”
晴圆对着昔日的友人没有话题能说。
“那你挺好的？”
“还可以。”
“哈哈那就行。”
李慎看了一眼手足无措的晴圆，嗤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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