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爱听什么就说什么，她去到哪就跟到哪。
这位相国府的千金，没有丝毫的警惕之心，反而天天将他带在身边，他暗暗观察，表面恭顺，实则伺机而动。
有的时候，她很晚才从府外的布匹店里回来，总会第一时间去李暮的书房。他就静静地等在门外。
直到这天晚上，李吉祥前脚从李暮的书房出来，后脚一个谋士双手捧着一个黑色的匣子低调地进了李暮的书房。
李吉祥在前面走着，边走边说今天的采购虽有不顺，但大体上爹爹还是满意的。
拂岚越走越慢，耳里的动静全是那明灯书房的窃窃私语。他听得断断续续，有“名录”“秘密”等含糊不清的词眼。
直觉告诉他，那个匣子里装着很重要的东西，对于李暮来说，那极有可能是把柄是罪证。
李吉祥站在不远处，喊了他一声。
拂岚闻声看过去，李吉祥站在月门，眼睛里亮着光，心情很不错，为了得到李暮一句认可，她连着三天都没怎么休息，现在脸上挂着一股愉悦。
他淡淡弯起嘴角应了一声，那是平日他惯有的笑容，温和，无害，能彻底让这枚棋子日渐放松警惕。
棋子就应该好好当棋子。
可是直到有一天，李吉祥出门了，但是没有带上他。没有任何通知，也没有任何缘由。偌大的宅院只有他一个人。
他一蹬脚，坐在了院子中央的那棵树上，就这样远远地盯着李暮的书房。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从绿叶的缝隙中看见了相国府大门打开，李吉祥从门外的马车被人搀扶下来，后面跟着一个小厮，抱着大大小小的东西。
看样子应该是去逛街了。
可是她为什么没喊上他，不是说让他白天一直跟着她？难道，这位千金小姐已经厌倦了他？
他盯着李吉祥绕过长廊，穿过前院径直而来，距离越来越近。在李吉祥推开远门的一霎，他闪进屋关上门。
过了一会儿，门外“咚咚”两声，像是有预期一般，站在门后的拂岚数了三声再等一会儿，这才把门打开。
李吉祥笑意盈盈闪着光的眼，眼波里映着他的身形，直接闯入他的视线，他佯装无事：“怎么了？”
李吉祥将手里的两个包裹拎起来：“拂岚，我给你买了衣裳，你要不试试看。”她边说边抖开包袱，里面露出了花花绿绿的布料。
登时，拂岚的脸隐隐变了变，这是堆丑东西是买给他的？
“我不要。”拂岚这下连平日里和善的伪笑也没有了，作势就要关门。
谁料，李吉祥赶紧往前凑了过来，将衣服往他怀里塞，“拂岚，你相信我，这些衣服一定比你这身黑衣服好看，你生得俊朗又高挑，这些衣服你不穿实在可惜了。”
拂岚的鼻尖最先闻到女子身上浅淡朦胧的香气，距离突然拉近，他一时愣了下。
直到李吉祥远远地走了，他才反应手里已经接过那堆衣服，他的脸又沉又黑，当即手一甩，衣服像花色的落叶无情地散落在院子的地上。
门“哐当”一声被合上。
他这身衣服，用的是妖界百年的黑蟒皮缝制而成，抵得了严寒和刀枪，他是坚决不会脱下来的。
本以为此事就此揭过，然后他实在低估了李吉祥，她在这件事情上，有着坚决不退步的毅力。
李吉祥一次又一次地站在他面前，瞪大水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他手指搭着眉心，无奈又头疼，想了想还是忍耐地接下衣服。
他从中挑了一件外罩白衫搭配红色的常服，腰间手腕束带，一副少年肆意绝姿。
推门出来，他明显看见眼前那张面庞写满了讶然，女子纤细白皙的喉咙滚了滚，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许久，李吉祥才怔道：“我想到很好看，但是没想到有这么好看。”
她像一个可爱又毛茸茸的小狗凑了过来，围着他左转两圈，右转两圈，啧啧称道，“好看好看，拂岚你以后不要在穿那套黑衣服了，那衣服阴沉沉，和你不搭。”
拂岚垂眼盯着她，有些警惕地往后退了一小步，看就看干嘛离这么近。
又是如常一天，李吉祥来到他面前，双手藏在身后，眼中露出一起狡黠。
他穿着那身风清月白的新衣，又勾起那一抹适中虚伪的笑，“小姐今日又想要做什么？”实则在那笑意迷人的皮囊里，他时时刻刻做着一触即发的准备，他暗谋，伺机而动。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在这样一个单纯无知的女孩身边，他就是一条出其不意的毒蛇。
他实在没法不去承认，剐皮断骨都不够还债的李暮，却有一个和他一点都不一样的女儿。
在那样一个清晨，她拽着他的胳膊坐在她的梳妆镜前，一点点替他将纠缠杂乱的头发梳开，黑色的绳子顺着她的手灵活地绕了几圈，他的脑后是一个高扎马尾。
李吉祥看着镜子里的人影，像是得到了验证般开心：“我就说还差点什么，原来是头发。”
头发梳理好了，但这天拂岚的心却乱了。
夜晚，躺在床上，拂岚沉思许久，幽寂中他忽然咧嘴笑了一声，觉得可笑又荒唐。
她在他身上用心，不过是把他当成一个能够受自己摆布玩偶。
来到相国府这么久，府上人多嘴杂，他没少听风风雨雨，大家似乎都不太喜欢这个突然冒出的相国千金，她话少胆怯，没有威严也压不住场子，整日里除了待在自己的院子和人的互动还少。
尤其是相爷竟然还赐了一头妖仆给她。
相国府上下，对于李暮饲养妖这件事并没有过多奇怪，并且每个人对外口风紧密。他们忠心于李暮，却对李暮的女儿十分不待见。
也许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如果李暮喜欢这个女儿，就不会任由她在外十年，而是在快到了成婚的年纪才将她接回来。
李暮即便对这个女儿很好，但府中上下的人都不知道为什么都统一了想法，这不过是相爷用来联姻巩固势力的一枚棋子。
几乎府上所有的人，对李吉祥都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唯有管家张伯一如既往地慈善。
这府上如果没有李暮，李吉祥什么都不是。
说白了，正是因为李暮不管是表面功夫，至少还关心了这个女儿，很忙也会定期差遣人来询问她的近况。
所以他才会留在她身边。
很可怜，他也不会施舍半点同情和怜悯，谁让她偏偏是李暮的女儿。
拂岚想到了前一日的场景，院子里李暮特意让人给新装了一架秋千，那是一个本该小憩的午后。
李吉祥没睡，她独自一个在墙边荡着秋千，秋千悠悠地晃着，本来她的脸上带着笑。
但渐渐，秋千慢慢停了下来，上面的人影僵着一动不动。
其实，拂岚只需要微微侧耳一听，隔墙的闲言碎语一清二楚。
那些尖酸刻薄的话，毫不留情地反复添油加醋。
李吉祥的失落毫不遮掩，但一到下午整个人又和往常一样，看不出任何愤怒或伤心的端倪。
为了能进一步夺得棋子的信任，他假装好心地过去为她披了一件披风，将她在那片风言风语中的注意力引过来，他需要和这位相国千金友好相处，以期一个能够进入李暮书房的机会。
她也似乎能感觉自己的好心，当即给了他一个笑容。
夜，越来越深，拂岚终于沉稳睡了下去。
约摸接近年关，府上的人比往常更忙，只有李吉祥好像越来越清闲。
某一日，她指着书上的一道猪肺汤，上面写着补血补气。
说干就干，李吉祥当即奔向了厨房，她拍了拍拂岚的肩：“拂岚，你给我打个下手。”
在厨房里忙活的李吉祥，是专注而沉浸的，她游刃有余，动作灵活利索，手起刀落，葱姜蒜服服帖帖地摆在砧板上，拂岚能感觉她的轻松和自在。
炉火细稳地燃着，不一会儿氤氲的香气传了出来。
他靠在厨房的木框上，双手抱臂，看着像是在打量远方，实则余光紧紧跟随着她，莫名地他的心好像被这些食材所牵动，随着咕咕噜噜的炖汤声，有什么奇怪的感觉也在咕咕噜噜往心头上冒。
李吉祥圆圆的脸粘上了锅灰，拂岚看了眼，想到了春日里在泥地打滚的野猫。
晚间，汤炖好了。
李吉祥最先端去李暮那，他帮忙提着食盒，看着李暮书房的那道门槛，一脚便跨了进去。
李暮正在写什么，抬头看见李吉祥，便放下笔，微微笑着起身，顺势看了眼一同进来的拂岚，他面无异色，目光缓缓绕过拂岚手上的食盒。
“吉祥今天怎么过来了？”
“我做了猪肺汤给爹爹尝尝，最近总见爹爹忙，脸色也不太好，这汤补血补气的。”
“吉祥懂事了，知道关心爹爹了。”李暮乐呵呵地笑着。
李吉祥将汤盛了出来，热气腾腾，香气四溢，李暮从女儿的手中接过，吹了吹滚烫的汤。
从拂岚的角度看，李吉祥的背正好遮住了李暮的身影，李暮又问了她许多其他生活上的事，李吉祥都盈盈一笑，耐心细致地回答。
拂岚盯着那道越发倩丽的背影，她瞥见桌面上李暮未写完的那封信，她身上隐隐散发出失落与落寞。
李暮想要发兵征战西疆，但长公主却总有阻拦之意，他在与不可撼动的敌人长公主绞尽脑汁地争斗着。
而西疆之征，以朝中势力来看，可以帮助李暮调离他在朝中的敌对阵营的主力。
笔墨的末端，拂岚还看了一个名字，叫沈岿。
他又暗暗打量了这间书房，想起了上次在谋士手中看见的那个黑色匣子，目力所及处都没有，也不知道李暮这个老狐狸会藏在哪。
李暮举着筷子的手朝李吉祥身后一指，话锋陡转：“这个妖仆留在身边感觉怎么样？”
李吉祥回头看了眼，侧开身，拂岚低下了头，避开了李暮直接的视线，她笑道：“爹爹，他叫拂岚，很听话也很乖，我觉得养在身边挺有趣的。”
李暮哈哈笑了两声：“当初就是看你喜欢才把他留下来给你的。”
李吉祥惊诧：“爹爹从哪看出来的？”
“那天在院子里，你不是一直盯着她看。”
拂岚怔了一下，难道那时候就因为李吉祥抬头朝她看去，李暮就将他送到了她身边。
本以为李吉祥会反驳一句，那时候只是因为他脚上的锁链太吵了，抬头看他，不过是在看扰了她看书兴致的罪魁祸首。
结果，李吉祥沉默了一阵，而后一片笑声：“谢谢爹爹。”
父女俩没一会儿就结束对话，俩人往住所走。
拂岚忽然停下了，“喂，千金大小姐，我今天帮你洗菜劈柴，为什么没有我的汤?”
他总觉得心里不舒服，什么又乖又听话，他是什么东西吗，想送就送，想养就养。
李吉祥半天没动，等她转过身来，拂岚才发现她正在用一种宠溺和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他，尤其是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他站着僵住了，李吉祥两步作一步走到他的跟前，毫无征兆地踮起脚尖，伸手在他的头上不轻不重地揉了两把。
“平时总觉得你凶，原来还会撒娇啊。”
李吉祥心满意足地放下手，得意洋洋，“先回院子。”
拂岚简直要石化了，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他从小到大，还没谁敢摸他的头，他可是一头随时能咬断对方脖颈的狼。
慢腾腾地挪回院子，发现院子里没人，他又慢慢地走到树下，想起那个雨夜李吉祥解不开绳子，生生用牙才磨开绳子，他哼笑了一声，真是个笨蛋。
还有，他一直都很凶吗？
也没有吧。
“肯定给你留了汤，来尝尝吧。”
李吉祥忽然站在院门边，端着汤出现。
拂岚本应该是要拒绝的，但是望着那张脸，鼻子涌进汤香，肠胃被隐隐慰帖着。
他们隔得不远，他眼前能看见的唯她一人，有什么东西他再也无法忽视，心也开始一点点揪着痛。
可她是李暮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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