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司马来了南漳县的第二日,蔡节使派来的人也合时宜的赶来,为首是蔡节使的行军司马,带着一行十二个江州衙署的同僚,并一千兵马匆匆而来,使得袁志用再无其他借口,只能将驻留在汜州府衙、县衙里“自己人”全都撤走。
这位司马姓严,看着年纪轻轻,处事却很圆融,周旋恭维郑司马与袁志用之时,也不忘了称扬虞循这些时日的重大作为,殷切问过各州县的情况,迫不及待将手下十二人分拨往各处,自己也匆匆去提审下狱的韩阳平。
郑司马还要随大军继续南下,逗留两日,也要准备离开了,看着这人离去的背影,不免念起往日情谊,为虞循担忧。
只这两日,也够他瞧出虞循与平南王府一众人来往密切,犹以宁公那位幼女为甚,满心满眼几乎要放在那小娘子身上了。
少年人情窦初开,炽烈而真诚,若能成就一段佳话,自是一段美事,然虞循与其父自来受圣上器重,虞焕虽与宁侍郎有交情,也曾师从于宁公,却并无逾越往来,这就罢了,可若是结为姻亲,便是圣上心中无顾忌,朝中也有会有人趁机挑唆。
他提醒虞循:“你与平南王府走的太近了。日前姚珲才回京中,这次岭南生变,朝中有不少人奏请圣上,让姚珲领兵前往岭南。此前他拒不领旨回京,圣上已生不满,如今他才回来不久,世子又偷偷离了京,纵使圣上知晓平南王对朝廷一片赤诚之心,也难保不会心生芥蒂,更何况他们还掺和进了这桩案子里。”
郑司马这些顾虑虞循都清楚,也并非没有思虑过,但他问心无愧,也深知阿爷从未避讳过与宁家来往。
就算没有汜州这些事,他钟情于宁知越,似乎与宁家避不开了。
虞循谢过了郑司马的关怀,将人送至寺外,折返回头,就见姚琡倚着山门外台阶下的石狮子一脸不虞却颇懊恼地盯着他。
看他走近,姚琡凑过来,没急着开口,似乎酝酿着如何说,随他一起步上台阶。
往上踏了两阶,虞循先截住他即将开启的话头,“她定下的主意,我劝不动,也不想逼她,世子另想办法吧。”
果然是个讨人厌的家伙,与人肚子里的蛔虫没两样。
虞循已将话说开,姚琡也不再想借口,”你都没劝,怎知劝不动,难不成你想看敏敏受罚?”
虞循脚步一顿,停在不上不下的台阶间,长叹一口气,无奈地看向姚琡。
前日,见完郑司马,姚琡将那枚印信交还于他,也知晓事实确如他所想,姚琡甫一回到越州,便被宁公察觉,将人请回了宁家。
平南王尚在京中,其留下的一应庶务均由宁公主持,因此才能在姚琡回到越州时,如此快速地想出应对之策,让姚琡引着郑司马往汜州救援。
如此,宁公自然也是在姚琡回去前已经知晓宁知越来了汜州,并且汜州内局势不稳。
事已发生,宁公未曾多说什么,但听姚琡的语气,宁公很介怀姚珲故意引导宁知越来汜州将事闹大,也怀疑事情远非他们所想见的那般简单。
姚琡所知不多,在宁公面前不敢有隐瞒,只得将自己这些日子听到的、见到的如实回禀。
宁公思索良久,长叹一声,笃定宁知越还有隐瞒,当即便说必须立即将宁知越带回越州。
姚琡见这情形,顾不上问原由,不等宁公多说一句,当即领下这差事,与郑司马返回汜州。
回到慈安寺当日,姚琡便匆匆去见了,将话带到。
宁知越当时反应很平淡,愣愣出神有一会,略顿了顿,点头说好。
姚琡当即松了一口气,原以为要说服宁知越会花一番功夫,不想她答应得如此痛快。他正想商量定下回程,在商议如何应对长辈们的责罚,宁知越的话还没说完,又补了一句:“得等我为王夫人和陈玉、青予做一场法事之后。”
一场法事,也就七日左右,宁知越难得来一趟汜州,为王夫人做法事是孝悌伦常之举,晚些回去,宁公也能体谅,何况这次回了越州,日后何时再来也没个定数,姚琡觉得也是应该的,想也不想便同意了。
困局已破,汜州危机暂时接触,曹荣、曹襄虽是遗留的祸患,但毕竟找不到人,说不准真就死了呢?汜州还有蔡节使等人在,就算有什么事,那为严司马已接手汜州,朝廷不日也会下达调令,总归不是他们该操心的了。
一时间,姚琡心安神泰,在寺里闲散游荡,无所事事。
今日一早,姚琡起早原是要送郑司马一程,在寺内穿行时,见寺里似乎来了一群工匠,领头那人正与寺监商讨着,余下的工匠指挥着几个青壮男子从外往里搬运木材,似是寺里要大兴土木了。
离郑司马出行尚早,姚琡闲着无事,一时好奇心起,多嘴问了一句,这才从那寺监口中得知,这便是为宁知越所谓的法事做准备,扩建的祭坛。
姚琡两眼茫然,已搬运进来的木材不少,堆放在正殿外已堆得有半人高,而这些力夫还没有停下,这工程显然不小,可不是三五天就能完工的。
他问追问寺监,这法事预备办多久,寺监老老实实答道:满七。
满七,也就是七七四十九日,都快两个月了。
姚琡这才知道,宁知越之所以答应得如此之快,竟是在这里等着,心里暗忖,亏得她没给三位亡者分别作祭坛,照着她这算法,今年都别想回去了。
姚琡气得牙痒痒,偏偏又无可奈何,话是他满口应下的,没法反悔,虽说宁知越在时日上钻了空子,但她也大可说一句:你又没问我要办多久。
他怒气冲冲将宁知越找来,自己劝过、哄过、也恐吓过,又让姚珂几个轮番劝了,都不管用。
姚琡不是不知道宁知越要留下来是为玄素和青予,可他想不明白,青予固然重要,却已亡故,玄素若还活着,也早该出来见她了,曹荣父子已经不见踪影,一时半刻找不到人,何苦非得守在汜州,即便宁知越宁知越离开,他不也还在?有他看着,还能放任那两个凶徒逃脱了不成?
左思右想,姚琡终于想起离开越州之前,宁公的那句“她隐瞒了其他事”,霎时,什么都想通了——宁知越与姚珲之间有过秘密的约定。
想到这个,姚琡坐立难安,姚珲心思深,如今行事便是平南王也管不了,他借宁知越想要查清真相的心急切,想让她搅得汜州一团混乱,这些他都猜到了,可如今姚珲目的没达到,宁知越还要留在汜州……难道他们还有别的计划?
姚琡越想越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没有万全之策,姚珲怎会轻易放下剑川兵权回京赋闲,就如这次岭南生乱,圣上已生忌惮才避免让姚珲重新掌兵,这局面姚珲早预料到,他的应对之法在宁知越这儿,所以宁公才觉得宁知越还瞒了其他事?
这念头在他脑子里愈演愈烈,一会心内翻涌,急于相处解决问题的良策,一会又恐被人发现他的异样,不小心在人前说漏嘴。
等冷静下来,他才惊觉,难怪宁公也急于让他将宁知越带回越州,她走了,不管姚珲还有何计策,不就都不管用了?
可问题又回到最初,怎么让宁知越回越州?
劝不动,哄不了,硬绑回去……听着可行,但宁知越太精明,几句话就能策反姚珂调转矛头指向姚琡,就算有羽书、羽墨四个将她押上马车,途中都能给她找到机会逃了。
来硬的不行,还是得说些软话,换个人来劝才行。
于是姚琡想到了他。
送郑司马离开寺庙前姚琡已经与他细细分说过其中要害,虞循以为:宁公的顾虑十分合理,但要劝宁知越离开,他是真的做不到,也不会去做。
推论出前情,他隐隐为宁知越不平。
“阿越为何来的汜州,怎么来的汜州,你们心里应当明白,也应该清楚她的脾气,当初宁家漠视陈家和她的悲惨遭遇,阻止她知道真相,也严防她查明真相,那时难道就没想过她被逼到无路可走,会以极端的方式达成自己的目的?
“而今她重回汜州,虽借宁家之名,姚家之势,可这个‘姚’并非平南王府的‘姚’,是剑川节度使姚珲的‘姚’,那个‘宁’也是在姚辉支持下只有宁知越一人的‘宁’,要拖连越州宁家和平南王府的是你大哥,不是她,又有谁能要求她做什么,不做什么。”
姚琡面色顿时颓然,他承认虞循说得都对,一切事端都因平南王府势大而起,因大哥争权夺利,不肯退让而加剧,因为大哥不易说服,不好掌控,所以只能要求敏敏听话,屈从。
可他还不愿以这样恶毒的心思揣度长辈们的心意,大哥是主使,可敏敏在汜州,在人前,一旦汜州再生动乱,敏敏难逃罪责,宁公此举或许是要保护敏敏呢?
他心里如此反复重复着,也如此对虞循说,虞循闻言只是沉默,半晌后方叹息道:“纵然有维护之心,此时也迟了。你带不走她,我劝不动她,凶手也不会轻易放过她,而她自己不达目的也是不会罢休的。”
姚琡抓耳挠腮地烦躁,“那怎么办,宁公让我带她回去,真要拖四十九日或是更久,越州该派人来了,那就是来抓人了,回了越州更难逃责罚。”
“你都敢跟着她从京城偷跑出京,而今已过三月,还在意多拖延这这一多月?况且我觉得宁公也好,平南王也好,都得顾及朝廷的态度,至少在京中未曾下达诏令前,他们不便派人前来拿人,至于日后回了越州……有武安侯夫人从中周旋,阿越也不会受太重的责罚。”
得,也没人顾我的死活,人还是我带出京的呢。
姚琡看他从容自在,原本对虞循压下的怨气又升腾上来,没好气道:“你如今是越发明目张胆的偏袒她了,是忘了你自与她相识到如今,她一直在骗你?你也就和我一样,是件还算趁手的工具。”
虞循对他的嘲讽置若罔闻,不仅不生气,反而想到什么,笑道:“不劳世子费心替我记着,从前的误会都已解释过,她有故意欺瞒,我也有想差之处,不能全赖她,而现在……她只是藏着事没说,并非刻意隐瞒,我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自然不会挂怀于心。”
姚琡本来也是嘴皮子上抱怨宁知越坑他坑的太惨,找找虞循的不痛快,但听他这么为宁知越开脱,也很以之为然,不过他心里正不畅快着,见虞循颇有几分乐在其中的意思,
他嘴上嘁了一声,懒得再于他费口舌争辩,只道:“行,留下就留下,反正也不差这一顿罚了,但她一直藏着的那些秘密,就算不逼问她,我们也得理出个头绪来啊,宁公都察觉出大哥不会只是让敏敏借陈家挑起汜州的内乱,一定还有其他安排,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事发生啊。”
虞循顿住脚步,立在阶上,看向比他多跨两阶的姚琡,暗忖:平南王当年的势力庞大,又有宁公辅佐,若不归顺皇室,如今的天下该由谁做主还说不定。这些年虽卸下兵权,其威望却不曾退减,是以圣上一边忌惮,一边又许了平南王府诸多尊荣。
然而姚辉是个异数,还是个颇大的威胁。即便平南王此时无反心,等姚辉发动叛变,平南王府就必须得做个抉择,要么与姚辉决裂,待朝廷平乱之后,圣上仁善,削去爵位,饶过平南王府一众人性命,要么就是顺应姚珲叛变,东西夹击……若再将汜州这一块图谋在手,便是三面围包之势,皇室危矣。
这两项选择,以平南王的性格,虽是被迫,却也不会不顾一家老小及部将安危,一定会选择第二种,所以姚珲要的不止是夺得汜州,引发战乱的契机,还要用陈家、宁知越这件事去逼迫平南王去反。
宁知越是否明知自己做了一颗挑动全局的关键棋子,却只能为了自己的目的顺势应下了?
虞循默然许久,久到姚琡看着他出神,又看着他面上浮现出一股哀悯之气,甚是莫名其妙。
他往下踏了一阶,在虞循面前挥挥手,虞循回了神,方才的情态已不复存在。
“世子所言不错,虽不逼问阿越内情,却也不能只叫她一人独担这些秘密。我近来推敲了一些,还有些疑问,要世子来解答。”
姚琡来了劲,“什么疑问。”
虞循琢磨着想了想该用怎样的说辞,“依你看,姚节使利用阿越,会利用到何种程度?阿越明知是利用,又会忍耐到何种程度?”
姚琡一听,心里堵了一口气,但虞循说的也是事实,大哥的确利用了宁知越,还是让敏敏以身犯险,但至于说利用到什么程度……
很快,他也想明白,虞循是想问,大哥会不会不顾敏敏的安危,将她当做一颗死棋。
他皱着眉坚定地否决,“大哥或许是利用了敏敏成事,但无论因公还是因私,他都不会置敏敏的安危于不顾。于私,阿爷与宁公相交多年,对宁公始终敬重不已,自宁公跟随阿爷,姚家和宁家可算是不分彼此,我与阿珂将阿姐、二哥、三哥,还有阿容视为亲姊妹、亲兄弟,大哥对他们和敏敏也是如此。
“于公,宁公在越州的威望可与阿爷比肩,阿爷不在,宁公的话便可做阿爷的命令,阿爷的旧部也如阿爷一样敬重宁公。宁公只是看起来行事规矩严谨,对我们这些小辈严苛,敏敏既是他的亲侄女,也是他看着长大的,纵使他因时局有诸多考量,但如何能不疼爱敏敏,这一点我知道,大哥也清楚,他一直想要阿爷和宁公的支持,若是伤了敏敏,宁公第一个不会同意。至于敏敏……”
姚琡认真想了想,敏敏从小机灵聪慧,加之阿姐与三哥的溺爱,从不会让自己受委屈,若是她解决不了了,自有阿姐和三哥替她撑腰,替她讨还回来。
“我觉得,大哥虽是利用了她,但如你所说,敏敏一心要查明案情真相,二哥、三哥都拦着她,大哥却在这时帮了她,虽是乘人之危,她心里或许一时不畅快,却也不至于因此记恨了大哥。”
又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虞循不赞同地摇头:“若真不记恨,何至于会与姚节使的死敌合作了呢?”
“袁志用?”姚琡有些茫然,脑子里像是生出一点头绪,却又乱成一团理不清,“怎么说?”
虞循说:“你当看得出,她对袁志用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之前我离开公主府去调查书信阻截一事,险遇刺杀,就是宁知越让公主府典军去找袁志用来援助。”
什么?袁志用是她请来了的?姚琡吓得跳起来,又觉得不可能,他们可是八竿子打不着啊,更何况还有她这宁家人的身份,招惹袁志用不是引火上身吗?
虞循又说:“当时她请卢典军代为传话,说了一句‘请他务必前来’,卢典军觉得古怪,又想不出何处古怪,故而告知于我,我也觉得颇怪异,既是有求于人,却又如此强硬地去请一个素未谋面且杀伐心重的人,就不怕惹怒了袁志用,为当时的困境更添艰难吗?
“但我考虑,或许阿越是为了声张公主府的气势,突显公主的尊位,免教袁志用居高自大,仗势欺压,暂且压下了怀疑,而此后他们第一次见面,却又使我又产生了怀疑。”
虞循还记得那个多事的晚上,自与她相识之后,一直温良活泼的宁知越,头一次变得张扬跋扈,比之韩玉娇的骄纵任性更甚的笃定,像是认准了即便她再过分,袁志用都不会……不,是奈何她不得的笃定。
经他这么一说,姚琡想起他出现在沉雪园,袁志用得知敏敏的身份针锋相对,隐有忌惮,而敏敏对此浑不在意。
除此之外,他还想起一桩事——敏敏失踪后被张世恒和杜元钦刁难的那次,袁志用身边的李先生碰巧就出现在城里,完全偏向敏敏,为她解围。
那一回他惊奇询问过敏敏,李先生为什么会帮她,被敏敏突然而起的怒气带过,现在细想,袁志用是在他出现之后才知道宁知越的身份,而按虞循的描述,他们之间的来往似乎更早。
“可他们是如何联系上的?袁志用连敏敏的身份都没查清楚就与她私下有了来往,这说不通吧?”
虞循没有直接回答,又补充一个线索,“我去柳原县的前一日,曾与她在闲话间提到过袁志用,按当时的情形来看,我更倾向于当时她还没有见过袁志用,而是通过什么人知道了,于是借机跟我打听,于是我的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姚节使。”
姚琡仔细思考着,“不可能,袁志用与大哥一直势同水火,欲除之而后快,大哥会利用敏敏做其他事,但绝不会让她接近这样一个人。”
虞循点头,“你说的不错,但这样一来,再找不出第二个有嫌疑的对象。阿越过去对汜州和汜州的人不熟悉,对周边局势所知也少,从她问我袁志用的事,到之后牵扯到袁志用的那几次事端来看,她对袁志用也不熟悉,依这一点判断,她与袁志用结识并不巧合,而袁志用对她毫无防范戒备之心也佐证了这一点,因此我认为,他们此前的确不曾见过面,也互不知晓对方的过去,可存在一个人,促成了他们之间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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