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要杀他?”
“嗯。”
暮春白亮的阳光照向京郊小道,明晃晃,宛如腰侧的弯刀刀口,风也凉,连带着日头都带着寒意。此时,天蒙蒙亮,正值农人们急步赶城,载着新摘的瓜果,誓在城门开启前排得先机,好在叫卖中占得一席之地。而在那喧腾声之外,远远站着一白一黑,一女一男。两人衣衫褴褛,面如土灰,却步履悠然。
人声沸腾之外,杀机四伏。谁曾想,传闻赫赫有名的杀手,正低声细语于这荒径之间。
男人的目光落在女子耳畔那簇纯白的野花上。花瓣上凝着晨露,晶莹剔透,仿佛怀晴本人——孤傲、决绝,冷漠中透着一股不屈的韧劲。本不该不多说什么,暗云山庄的刺客,一旦接下任务后,只有两条路:回到暗云山庄杀下一个人,或者黄泉路上歇口气。怀晴五岁起,在暗云山庄,接下一个又一个任务,至今十五年,已是个中强手。
他不该担心,然而话一说出口,似讽刺又带惊讶:“从没见过你为了杀死目标,这么自荐枕席的?”
颜怀晴手中拢着一团破草席,面无表情,道:“竹影,你不该来。”
声音比山巅吹过的风还冷。
竹影饶是从小听惯了她冷肃的声音,此时也被这如弯刀一般的声音割伤心口,皱眉道:“这段时日,我踩了点,难道还不知裴绰那个奸臣看似混不吝,实则身边高手环伺?你这样,真能潜伏到铜墙铁壁的荔园?就算成功入了荔园,你近来旧疾复发,刀使得不如从前快,若有纰漏,你又如何能全身而退?”
“此事若该做,我便不会因此事艰难,而不去做。”怀晴眼风扫过,冽冽如冰。
她这个人,跟她的弯刀一般,冷而快。
竹影叹了口气,知晓她一旦执意,便如磐石不可撼动,只得无奈道:“昨儿在满花楼……”
怀晴罕见地皱眉。竹影成日里混迹在烟花柳巷,风流无边,但也向来心里有数,知道分寸。近日与她出任务,万万不会无故流连温柔乡。果然,竹影接着道:“在满花楼听到一个消息。”
察觉怀晴眉头微蹙,竹影喉结轻滚,略显尴尬地解释:“打听消息,何拘什么花楼之名?”竹影一向讲究今朝有酒今朝醉,走惯夜路后,总觉得第二日的朝阳离暗云山庄的所有人无比遥远,像缥缈古曲,断断续续,不知何时便会戛然而止。但不知为何,此时跟怀晴讲“满花楼”三个字,会觉亵渎她一身的清冷之气。
也许因为怀晴这人,生活里只有练刀和杀人两件事。刀人不分。不得不承认怀晴是暗云山庄的一柄好刀,白刀进、红刀出,从未出错。
怀晴哪知他腹内乾坤,掀起冷眸,声无波澜:“什么消息?长话短说。”
竹影本想卖个关子,见她这般肃然,不敢迂回抖包袱,只得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概括道:“昨夜,‘分花拂柳’刺杀奸臣裴绰……”
怀晴一惊,眸色如湖,被一个小石子惊扰,终于起了水纹。
暗云山庄鼎鼎有名的“分花拂柳”,刺客游侠心中最绝顶的三大高手之一,大周官员们闻风丧胆的名号。有人恨之,有人爱之,有人怕之,有人躲之,皆因“分花拂柳”行侠仗义,专杀大贪大恶之朝臣。
不巧,“分花拂柳”正是怀晴本人。可哪有她还未出手、目标已被行刺的事儿?
竹影正色,补充道:“我是说,有人冒充‘分花拂柳’的名号……”
话一出,怀晴纤眉一拧,冷冷道:“这就更不可能了……”
名曰“分花拂柳”,是因其刀极快,瞬间可从百花丛中,用刀尖挑起众花花蕊,而称“分花”;且每每杀完目标之际,会在其门楣留下一弯刀痕,形似柳叶,此谓“拂柳”。
“拂柳刀下,多少大周官员魂归阴府;大周朝堂视我为死敌,岂会将那刀痕误认为别人所留?这消息,竟也属实?”
竹影心事重重,“该是真的,她万万不会骗我。”见怀晴未追问,竹影条分缕析道:“近来难道又出了什么高手?那柳叶刀痕看似简单,力度多一分则木断,少一分则不够威慑。我知妍妍你练刀多年,岂是阿猫阿狗能随意仿效?妍妍……是否你的仇家所为?”
“世上见过我使出拂柳刀的人,都死绝了。”怀晴沉吟道。一双桃花眼明亮冰冷,初看倾城艳绝、妩媚动人,细看却似雪原隐居的仙人,生人勿近。
拂柳刀出,白骨埋。
竹影沉沉道:“全天下能冒充‘分花拂柳’的,至少有一人。”
怀晴意会,不再搭腔。她向来自诩“吃最辣的山椒,驭最快的弯刀”,饶是她性子要强,也得承认世上有人比她的刀快。“‘玄刀断雁’?不会吧,她隐退多年,况且性子孤傲,断然不会做出冒名他人的事儿。我不会做,她就更不会做。”
见怀晴仍紧紧抓着那席破烂的草席,竹影气闷:“你决定的事儿,真就改不了?非要杀裴绰不可?”
怀晴笃定道:“自然如此,除非他命归黄泉。”
她是一把刀,已出鞘的刀,会有怎样的收稍?
思及此事曲折诡谲,怀晴追问:“裴绰没死?那个赝品没能杀死他?”
“没,裴绰狡兔三窟,压根没被伤到分毫。”
“赝品呢?”
“听说逃了。”
怀晴颔首,“看来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能逃,就还有几分本事。”
许是下过几场春雨,小径泥泞,新冒出的绿芽挣扎于泥浆,灰的灰,绿的绿,生机勃勃。竹影看着怀晴,如同看着即将席卷而来的春色,他挡不住。“我知道你想做什么!自从年初,你的养父被裴绰五马分尸,你不等痊愈,憋着一口气非要裴绰一条命。他是坏事做尽的奸臣逆臣,你想为民除恶,是没错,可是,可是……能不能从长计议?妍妍,你一身杀气,刚靠近裴绰便被发现了,如何不暴露身份,又如何潜入?”
“竹影……”
竹影抬眸,撞见一双桃花眼水光潋滟,如同晴光湖面,波光粼粼,雾蔼蔼的,神秘而柔媚,诱人深入。倏忽,雾散了,光没了,湖面平静如冬日冻土,她又恢复了常态:“不要怀疑我的伪装能力。”
竹影一怔,方才的她,比任何花魁都能让人散尽千金,劝阻的话再也说不出口。沉默片刻,又听怀晴认真道:“为民除恶?呵,我都分不清孰为善,孰为恶……有时好心有了恶果,有时恶心却有了善缘,长在红尘中,如何看得清?”
竹影一席话堵在喉咙,艰难道:“那你为何非要此刻杀裴绰?旧伤未愈,何不待其痊愈再谋事?”
“裴绰这人不简单,与他过招,堪比入刀山下火海,能不能不去?况且还有冒充拂柳刀的人,不知是敌是友,你在明,他在暗……”竹影嗓子痒得很,若是有酒必然灌入喉肠,幽幽叹了口气:“我可不想看着咱们的人,有去无回,一年少似一年。”
怀晴第一次展露温柔的眸光,犹如冰冷的雪原燃起一簇野火,“不会的。等我杀了裴绰,我们就一个也不少的,找一个山清水秀之地,或是江南富庶之地,开一个茶楼,若是天晴便去踏青,若是有雨,便围炉微眠。”
一席话把竹影逗乐了,他恢复雨后晴光的笑容,“下不下雨,都不开店,这营生还做得下去?”随即怔了怔,“这样的日子,我是不敢想的。”
“你要想。到时,你得出股千两雪花银的,不然不让你进店。”怀晴就连玩笑话也说得一本正经,没有温度。
竹影却被她逗笑了,随即笑意逐渐苦涩:“少做白日梦了,暗云山庄舍得放我们自由?”
怀晴站定,转身仰头看向竹影,定定道:“会。”
竹影不愧是与她同肩并战多年的同伴,当即惊道:“你与公子律有过什么约定?……是了,条件是杀了裴绰,对吗?”
鬼公子,魏律。暗云山庄令人胆寒的话事人,好似阎罗判官,凡是他曾扬言要杀的人,绝不会活到天明。江湖朝野对其的忌惮,到大周开国皇帝成祖薨逝时达到顶峰。据说,鬼公子下令暗杀成祖,次日成祖便薨逝。虽然传言成祖因病逝世,但谁也说不清其中是否有鬼公子的手笔。
怀晴没答话,却是默认。竹影摇摇头,“就算有约定,也没用。裴绰身边有个疯狗,身手不下于‘玄刀断雁’,轻易不现于人前,是个硬骨头。”
“硬骨头?所以我来啃,不是你。”怀晴道。
竹影思来想去,嗫嚅道:“本公子的自由,怎么能靠牺牲一介弱女子的色相?不妥不妥,如花如玉的小娘子,哪怕是你,也该被珍之重之,怎么能让你去服侍裴绰?”
本是玩笑的话,若是慕宁在,一定会踢他一脚,怒喝“什么叫哪怕是妍妍?收起你那怜香惜玉的恶心作派”。可如今慕宁不在,怀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浑身冰冷僵硬,困在冰天雪地一般,连嘴角都没抬一下。他不得不佩服怀晴的伪装能力,方才柔媚似水的人,简直如同幻影。
怀晴冷道:“确实不妥。古往今来记载的有名刺客,专诸鱼腹藏刀舍命酬知,聂政一剑光寒市井侠心,均是光明磊落至极。女刺客呢,想起来最多的便是美人计,写美人计的又大多为男子,未免过于虚妄臆度。凭什么女子不能光明磊落地替天行道?”
她最爱在杀死奸臣后,在最高的门楣下留下柳叶刀痕,既是威慑,也是存了一丝光明的心。
竹影不是第一次听这番言论,平时拜服不已,此刻忍不住瞪大双眼,反驳道:“那你还非要使美人计?”
“因为裴绰好色。”怀晴眼风如冰粒子砸向竹影。
她这般好颜色,不用白不用。
死于自己的癖好,便是怀晴为裴绰设计的结局。
略带恶趣味,可裴绰这人,偏偏只配糟糕的收场。
竹影拧不过怀晴,举起双手,哀求道:“说不过你,你至少让我同行,或者帮你分担些许如何?”
怀晴沉思半晌,看竹影一副誓不罢休的作派,便低声叮嘱了几句入城后的安排,听得竹影睁眼如铜铃。说罢,她转身混入农人的竹篮之间,步行向京城。竹影不作他想,紧随其后。直到远远望见京都恢弘的城墙,城门口密密排着十里八乡的农人,两人也未说过一句话。他们排在入城队尾。
竹影垂眸,注意到怀晴已卸下全身肃杀之气,修长身量如竹,弱骨纤纤,耳畔纯白的野花没了露珠的湿意,配合一身孝衣,心里不由叹服道:好一朵我见犹怜的小白花。
一个老妪拎着两筐装满鸡蛋的竹篮,也一脸爱怜地看向怀晴,“姑娘,你家中有孝,怎么不在家好生守孝,进城做什么?”
怀晴泫然欲泣,眼眶微红,却不开口。另一老者叹了口气,似是了然:“卖身葬父吧?这年头,不好活了。城里的大官人多,看姑娘可怜说不定能帮一把!”
这时已过了进城的时辰,入城队列却纹丝不动。人群焦灼起来,窃窃私语,生怕瓜果小食误了时辰便不再新鲜、大打折扣。竹影远眺,心叫不好,守城官兵一个个地检查人们手里的过所文书。
一个青年人从城门口奔跑而来,扑向老妪:“娘,听说城里出事了。我看咱们还是回去吧。”
人群顿时喧嚣鼎沸。
“听说首辅大人遇刺,出入京城都得细细盘查呢!”
“那怎么办!今儿走得急,没来得及找里正讨要过所,往常都不查的,谁知今日要查!我可早早挖了一大筐野菜,今儿进不去,卖不出银钱,我还怎么买药啊!”
“不是一般的事!是分什么花,杀了首辅大人。”有人惊道。
“是分花拂柳,终于动手了!杀得好!杀得妙!姓裴的贪了那么多银钱,又纵容家奴强抢民妇,做鬼也是要被剥皮的!”
“咦,这你就不知道了,人家命不该绝,死了的不是那个狗官,另有其人!”
“啊……分花拂柳也有失手的时候?我不太信。”
“查分花拂柳也就得了,为何人人都要盘查啊?”
“这你就不懂了,分花拂柳时男时女,时美时丑,最擅伪装,刀法又妙极,他们想找到真人,就不可错失一人……”一个书生模样的青衫青年答道。
听到此,怀晴与竹影对视一眼,均感有趣。
世人不知分花拂柳并非一人,实则四人,所谓分工而战,各人取长补短,因而时男时女。却因怀晴的“拂柳刀”过于盛名,掩盖了其余三人的身份。
有些怕事的农人已经拎着货物原路返回,入城队伍又缩短了些。竹影正思索着如何说服守城官兵放行,却见怀晴掏出一页过所递给竹影,“怕你缠着来,我给你也备了一份。”
竹影气闷道:“得,我清楚你的决心了,准备得倒充分。”
“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怀晴的低声又恢复冰冷的腔调。
竹影手顿了顿,细细看了过所文书,服气道:“你可真是心细如发。”还要问话之际,忽听前方官兵怒喝:“两个叫花子,一边去!”
过所:通关文牒,类似于古代护照
(这本书折腾了好久,终于开始更啦!欢迎小可爱们赏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分花拂柳偏惹风雨1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