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屹立一千五百年不倒,从朝堂到民间,人人无不拜服魏氏,遂有“魏氏皇族乃天神玄女之子”之传说。万国来朝,五谷丰登,不尽玉宇琼楼。没人会想到,这般强盛的皇朝会在一年内顷然坍塌。连今日之大周开国皇帝,昔日也不过大晋郎中将,忠君护国之典范耳。
也许真是昭明太子带来的厄运,大晋末年,前有旱涝,后有饥荒,再有落第举子起事,偌大的皇朝顷刻间灰飞烟灭。
郎中将披上黄袍,大笔一挥,国号骤改为“周”。
怀晴只觉手中的金叶子有些烫手,“现在扔,来得及不?”
裴绰斜睨而笑,讥讽道:“不如收下罢,毕竟是黄金。”说罢,他亦将先前寻得的那片刻有“昔”字之金叶,珍藏入袖。
见状,怀晴竟有些心安地收下金叶,心道:就算倒霉,至少拉上裴绰这么一个垫背的。
众人耽搁了一阵,眼见着日暮西沉,抚秋从不远处溪边打了水来,好歹让众人洗了把脸。怀晴瞥见裴绰洗净后,龙眉星目,冰骨雪魂,带有郁郁之色,便迎上去道:“大人,金叶是我扯下来的,玄女娘娘在天有灵,一定不会怪罪大人您!”
裴绰冷哼了一声,权做回应。
芜夏拉了拉怀晴衣袖,小声道:“姑奶奶,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没的惹公子爷生气!”
于是,芜夏展开笑颜,做了个示范:“爷,咱们眼下是原地歇息,还是照原计划,重新安葬颜父?”
话是芜夏问的,裴绰却冷冷看向怀晴:“按原计划。黄历上,宜安葬之日是今日,明日是大凶。今儿不能两遇大凶之兆吧?”
怀晴:“……”
看来,她把裴绰气得不轻。
众人备好火把,趁着天光未尽,加快脚程,便也紧赶慢赶,到了十里坡树林深处,停在了一棵高大的槐树下。此时,天完全黑了,火舌吞没火把上的芯子。
晋人都信鬼神之说,讲究落叶归根,哪怕国号换了,风俗也未变。客死他乡的人们,须得葬在槐树下,免为孤魂野鬼。
槐树下有泥土翻动的痕迹,一看便是怀晴葬“父”的地方。江流指挥着几个扈从挖土,雄赳赳地高声喊着“动作快点”,十分卖力。许是疲累,裴绰依着另一棵树。他半阖的眼帘下浮着鸦青,仿佛连树影都格外沉重地压在他肩头。
数铲土下去,众人很快便挖至底。
一块破烂的草席,已看不出原本的色调。众人齐声默念:“玄女娘娘,观音菩萨,天上诸神,我们没有不敬尸身之意。”江流胆子最大,扒开草席一看,瞠目结舌。
众人面面相觑,一声都不敢出,忙后退几步,给裴绰让出一个空位。
怀晴颇觉纳罕,紧随其后,定睛一看,方知为何众人不敢作声。
她亲手埋的白骨,不见了。
白骨为何会不见了?
怀晴专挑深夜时分埋白骨,未免被附近野狼野狗刨出来,她还撒了一圈驱兽药粉。谁挖了白骨?为何挖了如此不起眼的白骨?仿佛知晓裴绰会派人来挖白骨、重新入殓似的。
然而,等不及怀晴深思,裴绰双手抱臂于胸,挑了挑眉,看向怀晴:“你怎么说?”
怀晴气愤难平,厉声道:“是谁刨了我爹坟?若真查出,定将其十八代祖坟一并掘去!”
裴绰未再言语,反而冷笑一声,似是不信。
“当真!”怀晴恨不能当场把心掏出来给他看。若是她揪出谁坏了她的事,可不是刨祖坟这么简单的事了。
此时,江流神色一凝,转向裴绰,裴绰仍有闲情打趣,问道:“江流,你有何高见?”
“我觉得,是夫人撒谎了。”江流郑重其事道。
怀晴欲哭无泪,连江流都能想到的事,裴绰自然早就想到了,为何还不发落她?
哪知,江流一本正经道:“夫人为了接近公子爷,所费心思颇多!”
“哦?”裴绰都快被逗笑了。
“夫人知道公子爷好心,装作卖身葬父,好接近公子爷。说实在的,我见过多少心悦公子爷的姑娘,知道那些小心思,哪见过这样的?”江流一脸惊悚地看向怀晴。
平心而论,裴绰还未执掌内阁时,未显现出大奸大恶之相,所行之事也为国为民,颇有声望,加之长相俊美,一时也是京都世家最热的贵婿人选。直到裴绰成了阁老,本性暴露,清流世家们才避之不及。
“你竟如此处心积虑?” 裴绰眼尾含笑,冰冷的气息却若有似无地笼罩着她。
江流见自己的推断被裴绰采纳了,无比兴奋,用比平时高亢的声音道:“夫人她情根深种!”
怀晴:“……”
“不是,真有亡父尸骨!”怀晴委屈道:“这附近有前朝遗址吗?会不会,是被盗墓的不小心从哪个洞口挖走了?”当然话一出口,她心里立即就否决了这个可能性。尸骨身上一点金银也无,何必动人薄坟?
她这般说,也是想借裴绰的力量,找出背后挖骨之人。
裴绰摇摇头,“不会是盗墓的,就算那些人吃错了药,挖平民百姓的坟,也不会留下草席、重新埋土,多此一举。”
跟怀晴想的一样。
“不过前朝遗迹嘛?这附近倒真有。”裴绰话锋一转,引怀晴好奇,她追问道:“什么遗迹啊?”
“大晋皇陵就在附近。”
怀晴心一沉。
京都有东西南北四个正城门,八个副城门。一共十二个城门,制定计划时,她颇为难选,甚至决定抓个揪。她怎么就刚好选中了靠近十里坡的城门入城呢?是鬼公子,他难得一笑:“就靠近十里坡的吧,这里风水好。”
前朝……大晋……
冥冥之中,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汇聚在十里坡。银面人也是在十里坡消失的,也许醉翁之意,不在十里坡,而在大晋皇陵?丝丝缕缕的线索缠在一起,缺乏其中关窍,怀晴难以勘破。
思及此,怀晴惊问:“大晋的皇陵竟然会修在副城门延线?”皇室历来讲究中正。
裴绰低声道:“这是因为大晋皇室魏氏。”顿了顿,他继续说,“传说,魏氏先祖曾有一废太子,潜心修道,终于得道成仙。你也知晓大晋人人都敬鬼神,后来,废太子后人便在其得道之地,修筑皇陵,以求福泽。自是不计正副之别。”
怀晴颔首,淡淡道:“原来如此。”关于魏氏的事,竟然要通过裴绰之口,方窥见一二。
天空淡淡地飘过一层阴云,倦鸟飞过,即将归林。几个农人扛着锄头,沿着十里坡往村庄快走,不远处炊烟升起。
裴绰提步走向乡野人家,“天色不早了,明儿再回京。一切回京再说。”
闻言,怀晴怔了片刻,裴绰这是不发落她?
从裴府到十里坡,马车足足走了三个时辰。天色渐暮,京都宵禁虽严,然以裴阁老身份,进京自无阻碍。怀晴疑道:“现在不漏夜回京吗?”
裴绰没好气道:“你说,让我这样回京?”
怀晴噗嗤一笑,此刻裴绰浑身上下除了脸是干净的,玄衣上的白灰足足有两层,每走一步,灰尘簌簌落下,甚为滑稽。裴绰见怀晴笑得开怀,脸色缓和些许:“前面有个小驿站。来往的客商,驿站有记录。除此之外,凡有闲杂人等,也须经过前面的村庄。明早可去问问乡人,或有收获。”说罢,拔腿就走,似乎迫不及待去驿站洗净一身晦气。
“大人,你觉得我没有骗你?”怀晴跟上去。
“至少这件事,没有。”裴绰面色沉静。
什么叫至少这件事?
为什么裴绰说什么事情,都一副斩钉截铁的模样?似乎任何事情都逃不开他的算计。怀晴默默在心里翻了一个大白眼。
“为什么?”怀晴追问道。
“因为你方才气急败坏的样子,作不了假。你这气势,真的要去掘人祖坟的。”裴绰道。
怀晴:“……”是真的,若是被她找着谁是坏她计划之人,她一向睚眦必报,不会轻饶。
驿站不偏,就在玄女庙往东十里,一行人星夜赶至,大堂里还有客商热腾腾地吃晚食。众人一见阁老马车的形制,鼎沸之声瞬间熄灭,纷纷离席回寝。店小二颤颤巍巍地迎上来:“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大人……您……您要住……店吗?”
“要。”
小二面露难色:“这么多人,小的只有一间上房了。”
江流笑嘻嘻道:“没事,本也只需一间上房,没委屈公子爷和夫人就好。我们这些人随便安置吧。”
小二见裴绰没作声,便也安下心。裴府诸人折腾了一天,此刻纷纷就寝,按下不表。
与裴绰共处一室是个天赐良机,然而前夜失手,怀晴没了见血封喉毒。此毒精妙,却也难炼。此刻,她身上的毒药见效要么太快,要么太慢,斟酌片刻,怀晴挑了一块沉香。
平平无奇的沉香烟,入鼻清新舒缓,本也无毒,若七日内配上一杯江南白茶,便是剧毒,药石罔治。
多亏了芜夏,怀晴知道不少裴绰的喜好。裴绰爱茶,上好的嘉祥白茶,他定是要尝上一尝的。
“备些热水,我要沐浴。”裴绰叮嘱道。小二忙不迭点头,生怕惹了这尊佛。怀晴心中有事,倒也没出声反对。
说是上房,其实只一床一桌一方几,摆了个粗陶的美人瓶,再无他物,实在简陋至极。一丈高的浴桶便那么大喇喇摆在中央,冒着热气,旁边放着一个粗制皂角,连一遮挡的竹屏风也没有。怀晴皱眉道:“没有屏风遮拦一下吗?”
她可不想看裴绰沐浴。得多触霉头啊!
扑通一声,小二倒跪下连磕三个头:“真的……真的……没有啊!现在上哪儿去给……给夫人寻啊!”见店小二怕得涕泗横流,怀晴有些不忍,道:“算了,没有也无妨。”
裴绰,你看你,把人吓的!
见怀晴不介意,店小二喜极而泣,逃难似的跑开了。咿呀一声,房门随之紧闭。怀晴隐隐感得门外店小二方大大松了口气。
窗外只几颗稀疏的星子,房内怀晴裴绰两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先开腔。
“你先,还是我先?”裴绰指了指浴桶。
“您先!”怀晴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又找来一个瓦片,点上沉香块。香味宁静,满室安然。怀晴坐在茶几边,背对着裴绰,听到身后传来衣服窸窣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清泠的水声。
“这香不错。”裴绰闭上眼,深深地吸一口气。
“安神香,今儿一波三折,大人您也累了。”怀晴低头道。
“你知道前夜的刺客是谁吗?”裴绰忽问。
“不知道。”
“还记得贡院门口惨死的书生吗?”裴绰娓娓道来,“第一波人,是这书生的知己好友,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游侠。”
怀晴无声地叹了口气。
听闻叹息声,裴绰拨了拨水,挑眉道:“这就叹惋了?问题是螳螂捕蝉的银面人,他本要杀我,可是,妍妍,他见了你,刀口便对准了你。这是为什么?”
他知道!
那时他正当昏睡,本应不知。是了,素未谋面的“疯子”看见了一切。那“疯子”不光是裴绰的盔甲,更是眼睛。
怀晴强忍住猛然起身的冲动,语气平缓,声音略微茫然无辜,道:“我也不知……惹了谁……”
裴绰冷笑一声,没再开腔。
半晌后,水声清凌凌的。
皂荚清气裹着潮湿的水汽迫近时,怀晴指节不自觉地蜷进掌心。青砖上蜿蜒的水痕映着烛火,将那道高大的身影拉成晃动的皮影。
“该你了。”
她虚掩的指缝间漏进一线流光,男子足踝还沾着未拭净的水珠,怀晴逃也似的挪开视线。
烛芯爆出火星的刹那,裴绰低沉的嗓音挟着一丝促狭,道:“别装了。前夜看尽春光时,倒不见这般羞赧。”听上去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
自从碰见玄女庙三线金叶后,裴绰像个随时要爆炸的炮竹。他说话本就带着些疏离,此刻更是威势逼人,也难怪店小二避之不及。
怀晴倒也没计较,张罗着小二重换一桶水。窗棂被夜风撞得轻响。她蹑手蹑脚地钻进浴桶,背对着床榻,温水包裹全身,竟让她难得有了一丝轻松舒适之感。身后传来衣料摩挲声,混着裴绰压抑的咳喘。
裴绰半干的墨发蜿蜒在素绫枕上,似泼洒的松烟墨。怀晴没有看他,他的指节却敲击着床沿的粗木,目光似浸了春水的狼毫笔,细细勾勒着女子半露的雪肩。
那道视线压得怀晴一动不动,只全身泡在温水中。不久,身后传来男子侧身而卧的声响。
直到水渐渐凉了,怀晴解了乏,身后倒也没了动静。扭头看到裴绰睡得不稳,似是陷入梦魇,嘴里呢喃着什么。
乌云般的青丝一半干一边湿,发尾粘着酮体,神秘而妖娆,点点水珠映着烛光,碎玉般晶莹。怀晴踏出浴桶,忽然,裴绰于梦魇中大喊一声,她听得分明。
“妍妍,快逃!”
这声嘶吼劈开氤氲水雾。怀晴怔愣地站在原地,身上还来不及裹浴帨,颈间挂着的水珠坠入她胸前起伏的雪岭,便见裴绰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双眸子沉沉如墨夜,任谁都能看见他眸子的悲痛欲绝。
四目相对。
裴绰的眸中映着点点烛光,并一个一|丝|不|挂、风情毕现的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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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珠帘雾锁旧梦难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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