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好。”
陆扶摇的声音很淡,像是落在剑锋上的一片雪,轻飘飘的,却透着刺骨的寒。
她漫不经心用鞋尖抵了抵苏寒清的腰侧,却敏锐地察觉到那青衣之下,肌骨倏地绷紧,如弓弦骤拉,蓄着隐而不发的力道。
“……”
将手中的话本子放下,陆扶摇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苏寒清,“我要审你。”
难得的,苏寒清终于收敛起了脸上的玩笑之色。
“我问你,脸上的伤……”
“是王大人打的。”
“还疼吗?”
冰凉的手掌已贴上淤青,常年执笔留下的茧子正好卡在他颧骨。苏寒清呼吸滞住了,脑海却是一片空白。
他看不懂陆扶摇了。
陆扶摇的拇指擦过淤青的边缘,微微使劲,“你这张脸,疼吗?”
“嘶——”苏寒清回神,偏头避开她的触碰,“我说疼,娘娘会信吗?”
看样子是不疼了。
垂眸,收手,陆扶摇撑起下巴问道,“说说吧,和崔大人聊了些什么?”
不知道是抨击她祸乱朝纲,还是抨击她牝鸡司晨。
左右不过就是那些无聊透顶的抨击之辞。这些话,她可没少听。她也不爱听。对于总是说这些无聊之辞的官员,她呢,能贬是贬,不能贬,便扔到一边。左右别碍着她的眼。
唯一可惜的便是在这朝堂里是骂她骂得最狠的崔晦明,她现在还动不了他。
对于他要策反她身边的人,她倒也不意外。
毕竟是三朝元老,要真没些手段怎么敢在这些年里带着崔家蒸蒸日上?又怎么将崔玉楼干干净净地送上兵部侍郎的位子?
她倒是要瞧瞧,今日他那张狗嘴里能吐出什么污秽之物来。
“他要微臣好好服侍娘娘。”
“是吗?”
陆扶摇不信。
“只怕还说了不止这些吧。”
“他还说起了夜飞骑。”
“是说衔霜还是说起萧瑟了?”
“都有。”
“看来这弑君的屎盆子,他们是要死死地扣在我头上了。”
遗落在现场的夜飞骑令牌,莫名死去的夜飞骑将领。怎么看都是她动的手脚。
这是当年他们留的第一道屏障。
若是后人追究,便能将事情抛到她头上。
毕竟……
李宣宴驾,受益最大的人,明面上可是她陆扶摇。
可李宣不是他那好色滥情的父皇。
他只有陆扶摇一个嫔妃,也只有李旭轮一个子嗣。
她没必要。
拿起手边的话本,陆扶摇挑起苏寒清的脸,“这是当下洛阳时兴的话本,苏卿可曾读过?”
目光循着陆扶摇的手腕往上攀,苏寒清隐约记起来了她手中话本里所写的内容。
落魄王孙与寒门婢女孽缘纠缠,上位后却难娶为妻。佳人由爱生恨,毒杀夫君,挟幼子掌权。老仆跪伏,朱门易主。
庸俗无聊。
“微臣斗胆直言,这故事俗套得像是茶馆里说烂了的本子。”他腰间玉佩叮当,每响一声,颈脖便更靠近那书页一分,“什么寒门佳人、落魄王孙,左不过是穷书生写来意淫的酸文——那佳人若真有这等手段,早该在得宠时便弄死那群拦路的老朽,何必等生下嫡子才发作?倒是不如写个新鲜的,譬如……恶奴欺主反被烹?”
“故事是好故事,就是太过血煞了。崔大人年纪大了,看不得这些。”膝盖微微往前抵住苏寒清不断靠近的身体,陆扶摇拿书敲了敲他的脑袋,“跪好。”
攥着陆扶摇裙摆的手微微颤抖,苏寒清抬头,“娘娘还是要罚我吗?”
“我何时说过要罚你?”面对苏寒清的僭越,陆扶摇却是难得不生气,“我只是要审你。”
说着,陆扶摇收起了书,从惯用的匣子里取了一瓶药膏,用指尖挑了半分,揉搓开来。
陆扶摇垂着眼,指尖沿着淤青的边缘慢慢描摹,仿若是在修补一幅残破的画卷。
出来鬼混一日,他早便不像是先前的翩翩公子。
脸上因和王允而受的伤姑且不论,那浑身的酒气属实是有些癫狂。
像是整个人刚从酒坛里浸过一遭——灼热、辛辣。偏生他衣角被酒打湿了,她一时也分辨不出他到底喝了多少酒,人是否还清醒着。
“说吧,为何要背着本宫偷偷吃酒?”
低低笑了一声,苏寒清伏在了陆扶摇的膝头上,“微臣脸上的伤,娘娘倒是不心疼,倒是关心起微臣的身子。微臣可否能僭越揣测,娘娘您是真的看上了微臣。”
他忽然低笑,握着陆扶摇的指尖虚虚划过自己青紫的淤青。
那处淤青陆扶摇才刚刚给他上过药,带着清浅的药草气味。
“这本就是要留着给娘娘看的。娘娘,我和李宣像吗?”
“你猜。”俯下身,陆扶摇贴近他的耳朵轻轻说道。
对她而言,苏寒清是最像李宣的人。
他的眉骨像李宣,鼻梁像李宣,连执笔时微微蹙眉的神态都像李宣。在那场春雨里的惊鸿一瞥,她便知道——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他更像了。
温热的气息堪堪擦过他耳尖,那薄透的耳廓倏地一颤,像受惊的雀儿抖了下翅膀连带颈侧淡青血脉都微微起伏。
他再是做作不下去,想要起身,却不知在何时,她的手早已垂落。将他虚虚困在怀中,修长的手无意地搭在他的脖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撩着。
他不敢再动了。
幸好陆扶摇并不追问,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撩着他的脖子。
低头看着身下人鲜艳欲滴的耳垂,陆扶摇忍不住在轻笑。像是太皇太后养的两只小狸奴——明明羞恼得很,尾巴却总是诚实地缠上她手腕。
“陪本宫吃酒。”
不知过了多久,陆扶摇总算玩厌倦了,屈指弹了一下苏寒清的耳垂,拍了拍他的腰。
他的腰身绷紧了一瞬。
像一张骤然拉满的弓,在无人察觉的瞬息里,骨节与筋脉都绷成凌厉的线。可这失态不过一刹,他起身的动作行云流水,衣袂垂落的弧度分毫不乱,连低垂的睫毛都没颤一下。
若非她指尖还残留着他衣料下传来的细微震颤,恐怕陆扶摇也会觉得这是错觉。
他拿起案几上的佳酿,先是为陆扶摇倒了一盅,眉目低垂,倒是乖顺起来了没。
不禁逗。
陆扶摇在心底冷笑。
接过酒盅,浅尝辄止。
初入口极柔,似春溪。待滑至喉间,猝然化作火线,一路烧进肺腑。直到将五脏六腑都暖透后,才吝啬地在唇间泛出一分甜。
还真是好酒。
只是单人饮酒,未免无聊。
扯了扯苏寒清的腰带,陆扶摇将酒盅递到他的唇边,“来,吃酒。”
苏寒清看着那半盏残酒。
“娘娘,我醉了。”苏寒清说道。
“嗯哼?”
略略抬手,酒盏抵在苏寒清唇间。腕子一抬,辛辣酒液便直灌入他喉。苏寒清被迫仰首,喉结在玉瓷似的肌肤下急促滚动,几滴琥珀酒汁顺着颈侧滑落,洇透素白中衣。
“我记得李宣可是千杯不醉。”将酒盏随手一扔,陆扶摇点了点苏寒清脸上的淤青,“你怎么不学学他?”
少年时的李宣虽替兄长掌夜飞骑,干脏活。但性格温和,从不为难下属。倒是常常与他们厮混在一起,没两分王爷的模样。
那时的李宣也是个阔气的主。常常发银子给陆瑜和萧瑟,让他们带人吃酒去。
偏生她师傅是个好玩的。两杯黄酒下肚就便敢扯着路过的李宣行酒令。可惜陆扶摇向来不会玩,没过两局便被灌了一肚子酒,匆匆认输下桌,抱着花生看他们去玩。
倒是李宣是个有能耐的,哪怕输得再多,喝得再多也没什么感觉。
真真叫人嫉妒。
后来两人成亲说起这事,李宣才偷偷告诉她。
他自小就是尝不出酒味,也喝不醉,那时候和他们玩也不是因为有多喜欢酒。
只是陆扶摇爱热闹,喝醉了也舍不得走,就呆呆地坐在那看大家玩。
他舍不得走。
可是这个苏寒清说他醉了。
李宣怎么会醉呢?他千杯不醉。
“娘娘。我不是李宣。”
指尖悬在他眼尾之上,心跳声骤然跳到了耳边。她听着那狂乱的搏动,忽觉指下肌肤微动,原是苏寒清在笑。眼尾细纹漾开时,像投入石子的寒潭,一圈一圈涟漪直荡进心底。
“你不是。”
“但你必须是。”
她弯下腰,双臂环住他的脖子,青丝垂落,扫过他那被酒沾湿的衣襟。
苏寒清回望着陆扶摇的眼睛。
她的眼睛生得极黑,但总是带着亮光。像是一面琉璃镜,倒出尘世万千模样。
他看着她眼中的那个他,呼吸倏地急促起来。
她眼中的他在畸变。
散着的长发被人束起,青色的衣裳化作帝王冕服。面容在变幻,身形也在变幻,他变成了李宣……
他竭力克制着,可胸膛的起伏却愈发明显,喉间不自觉地绷紧,连带着颈侧淡青的筋脉也微微凸起。
“我不是他。”
苏寒清不是李宣。
他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不是那个执掌生杀予夺的九五之尊,更不是曾陪她数载春秋的夫君。
他只是个太医。
也只能一个从云州来的小太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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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 4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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