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是,你便只能是。”
许是刚刚饮过酒,陆扶摇的声音低哑,却是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她伏下身,指尖温柔地穿进苏寒清的发间,轻轻一勾,便解开了那根束发的丝绳。青丝如瀑倾泻,散落在他的肩头,甚至有有几缕头发滑进了衣襟里,凉得像蛇,激得他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颤。
“陆扶摇……”
“僭越了。”
指腹摩挲过他的后颈,陆扶摇眼眸低垂。
他的体温有些低,连骨节都透着寒意。她的手熨在上面,像是在夏日里鞠起了一捧透骨的深井水,凉得她忍不住皱了一下眉。
苏寒清低头垂眸,鸦羽般的眼睫在烛火中投下浅淡的阴影,显出几分憔悴。颈线弯折出一道恰到好处的弧度,姿态驯顺。
真乖啊。
拾起榻上散落的发带,抬手,将绸缎覆上苏寒清的眼睛,绕到脑后,系紧。
“你猜你现在还像不像他?”
发带束紧的刹那,光线隔绝。黑暗如潮水漫涌,可其他感官却骤然敏锐起来。他听到她衣服摩挲发出的梭梭声,感受到发带上绣着的精妙花纹,他甚至能嗅到含元殿常年熏染的沉香,混着一丝丝酒气——是她刚才不小心洒落在衣服上的。
他看不见她的神情,却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手指正沿着她的眉骨描摹。
从眉心到眼尾,再到微微发颤的嘴唇,最后落于他的耳垂。反复揉捻,好像是在辨别着什么。
他还像不像他?
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了一片衣角,他的喉头轻动,却像是在吞了一把西域的干沙,每一次吞咽都磨得生疼。
“怕了?”
陆扶摇终于慈悲地手移开他的耳垂。
她的指尖穿过散下的青丝,从额角到耳朵,她将那碍眼的头发划到他的脑后,将他的脸清晰地露了出来。
绸带自鼻梁横过,在他脑后收束时勒出一道浅痕。
她的手轻轻抬着他的下巴,鸦羽般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的眨了一下。
绸缎下的面部轮廓愈发凌厉,绷紧的颧骨,抿成直线的唇,连带着颈侧也刺出了两段青筋。
“怕了?”
他有什么可怕的?
他是李宣时,她便是他三书六礼迎进门的妻。
红妆十里,凤冠霞帔,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而今他是苏寒清——
他像他吗?
他凭着气息亲近,唇齿先触到的却是她的下颌。
他听见了一声轻笑,温热的手托住他的后脑,将偏航的方向修正。
尝到了。
带着甜腻的花香,混着她惯用的沉水香,酿成最醉人的酒。
酒至微醺,趁兴登舟。
小楫轻拨,碎一池星河。
晚风徐来,水波不兴,灯火如萤,渐远渐疏。舟身轻晃,教人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满天星斗倾泻,伸手欲摘,却只掬得半掌清辉。酒意翻涌,水光交缠,舟随波转,人随舟荡。
穿柳渡水而来,舟已至藕花深处。
藕花深处,李旭轮折断了一枝荷花,剥开层层荷花瓣,掏出一颗圆滚滚的莲子。
圆滚滚的莲子,碧莹莹的,还带着未褪的涩意。
“呸。好难吃。”李旭轮嫌弃地将莲子吐了出来,拿起放在一旁的茶饮,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灼华姐姐,它怎么能那么难吃?”
“莲心自是苦涩。”掰开白嫩的莲子,灼华挑出那一点青青的莲心,放在李旭轮手心上,“是妾身照顾不周。”
将莲子含入口中,不过两息,李旭轮便将莲子咽了下去。
“未到盛夏,这莲子自然不好吃。”躺在小楫上,李旭轮捡起了被灼华遗落在一旁的扇子,为自己扇去清凉的风。
“灼华姐姐。”
“嗯?”灼华抬头,目光柔和地看向李旭轮。
虽是帝王,可李旭轮性子跳脱,倒是不像话本里那些威严的君王,充其量就是一个被家里宠坏的富贵公子哥。
也难怪娘娘总是为李旭轮的学业操心。这般天真无邪,跳脱爱玩,谁能放心?
“母后去哪了?她怎么连你都不带?”
玩得有些累了,李旭轮将扇子抛到一边,又探出身子去摘荷花。
“妾身不知。”生怕这祖宗跌入水里,灼华虚虚扶住他的腰,“不过娘娘自然有她的打算。”
“哦。”
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李旭轮猛地扎回了灼华的怀里。
“灼华姐姐,你知道我父皇吗?”
“先帝?”
“对。我父皇?”
无奈笑着摇头,灼华答道:“陛下,妾身是洛阳的宫人。”
怀帝生前虽常巡幸洛阳,但常年在长安处理政务。再说了,那时的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养花宫女,怎么可能接触到这些贵人?
与娘娘的相见也是姐姐在天有灵,娘娘心善罢了。
况且她们不过是一面之缘,又如何能熟知彼此?直到今日她做了娘娘身边的女官还有些讶异娘娘还记得她那么一个小小的宫人。
“不过,妾身听尚义说先帝是一个温和的性子。对待宫人向来宽容。政务勤勉,嗯……剩下的妾身属实不知了。”
“那我父皇和母后,他们怎么样?”揪着灼华的香囊,李旭轮声音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好像藏着不可说的秘密。
“那自然是恩爱夫妻两不疑。”
听着李旭轮的话,灼华感到有些意外。
毕竟帝妃恩爱的佳话,哪怕她一个远在洛阳的宫人都有所耳闻,身为他们幼子的李旭轮如今却百般纠结,这着实让她感到有些惊讶。
不过转念一想,李旭轮不过总角稚子,先帝晏驾之时也不及三岁。三年过去,自然是记不得这些。
“怎么了?陛下?”
察觉到了不对劲,灼华掐住李旭轮的腋下,把人一提,将人举到了面前。
“才……才没哭呢。”抽抽搭搭地自言自语,却是把灼华腰间的香囊越抓越紧。
他倔强地仰着小脸,可泪珠子偏不听话,顺着鼻尖往下淌,在圆润的下巴上悬成一颗晶莹的露珠,最后“吧嗒”一声,落在前襟,晕开深色的圆点。
“哎。怎么哭了?”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灼华忙不迭地擦着他下巴上的泪珠,“是妾身说错话了吗?”
“没有。”
李旭轮用袖子胡乱抹脸,反倒蹭得满脸都是泪痕。
“为什么我不能一直陪着母后?”
灼华皱眉。她不解。
要知道,李旭轮是李宣与陆扶摇的亲子,生下来便尊贵无比。她在洛阳时便常听闻先帝屡次带着还是襁褓婴儿的李旭轮上朝。明眼人都知晓这个孩子必定是大周的君主。
至于陆扶摇,那更是疼宠李旭轮了。
也不知陛下为何突发奇言。
“娘娘是是一国之母,执掌凤印,要协理六宫,要过问春耕秋赋,要接见命妇诰命。怎能整日围着陛下转?”
但不管怎么样,先哄好这个小祖宗是她现在最要紧的事情,“今日娘娘出宫,也许是为了拜访崔大人、陆大人、王大人这几位大人。陛下不是向来嫌这几位大人无趣吗?娘娘也许是怕陛下觉得无聊,才特地派了妾身陪陛下泛舟。”
“我不是说这个。”抽抽搭搭地打了个嗝,李旭轮终于松开了灼华的香囊,“我是说我为什么不能从小就陪在母后身边。”
脑袋打了一个结,灼华废了一会功夫才听明白李旭轮的话,有些苦笑不得。
“娘娘是陛下的生母。”
“那父皇怎么就可以?”
咬着嘴唇,灼华将笑声压回肚子里,“先帝与娘娘承恩,共缔天家之好,方育陛下,承祧宗庙。”
“陛下是娘娘亲子,娘娘自然是疼爱陛下。”
“哼。”李旭轮也知自己是无理取闹,可是母后不在身边,他实在是想放纵一下。
管他什么苏寒清管他什么父皇,母后只有他一个孩子。他是母后的珍珠宝贝。
面上青红皂白走了一遭,李旭轮倒是个会自我宽慰的,转眼便把那点因为母后出宫不带他的郁气揉碎抛进风里。
“好姐姐。”扭着身子从灼华怀里滑落,李旭轮拾起了灼华裙边的扇子,殷勤地给灼华扇风,“好姐姐,我要吃莲子。”
笑着摇摇头,灼华无奈探出身子够那些个荷花。
春水初暖,新荷才露尖尖角,青钱小,未展东风面。
够不着,灼华索性探身再往前,掐断了那支亭亭的花茎。藕丝缠绵,拉出细长的银线,沾在她腕间。
痒。
灼华收回手,将亭亭荷花揽入怀里。
晚春的莲蓬尚嫩,青碧如簪,剥开来,莲子还未长足,裹着一层羞怯的软衣。莲肉雪白,却不知比盛夏时的莲子单薄多少,入口微涩,回甘也淡。
李旭轮尝了两颗便摘了两朵荷叶做帽,倒像个偷闲的采莲郎。
灼华噗嗤一笑,又是捡出一颗莲子往嘴里送。
清苦霎时在舌尖炸开,涩得她面容忍不住扭曲起来。
难为陛下还吃了两三颗。
灼华将掏空的莲蓬往水里一扔,激起偏偏涟漪。
不过,苦何?甜何?不过乘兴戏莲舟耳。若因一味之苦而败游兴,岂非愚哉?
日影渐斜,小舟调首。
舟楫靠岸,灼华怀抱李旭轮拾级而上,朝着等待良久的太皇太后行礼。
“妾身见过太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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