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玥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赵朗的名字。
看来在自己待在宫中的这段日子，赵朗已经顺利攀附上兵部尚书的关系，通过举荐的途径进入了仕途。
她的心情其实有些复杂，一来是因为跟赵朗相识多年却背道而驰的无力感，二来是因为上次遭到陷害却碍于兵部尚书的权势无法追究的愤闷感，三来是因为赵朗的咎由自取。
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害人终害己。
沈玥仔仔细细收拾好这份账册，抬头望向窗外时，天边已隐隐泛白。没想到不知不觉间，竟然熬过了大半个夜晚。
她感觉躯干变得沉重，精神却分外舒爽，堵在胸口的那股郁结之气一扫而空。原来做成一件事的感觉是这么痛快，不必唯唯诺诺瞻前顾后，不必小心翼翼忍气吞声。
如此既能给陛下交代，也给了自己一个交代。至于赵朗，陛下自会有裁决。
沈玥抬手掩面，长舒一口气。随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拖着疲惫的身躯，径直往床上一瘫。连衣裳都没有脱下，直接裹着被褥，倒头进入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待沈玥醒来时，已是天光大白，日上三竿。她睡眼惺忪地站起身，坐在梳妆台前理着长发，心想该找个时机将整理出来的簿子交给裴昀。
就在这时，门扉轻叩三声，随即传来瑞雪的声音:“娘娘，您醒了吗？”
沈玥走上前开了门，只见瑞雪端着盥洗盆，神色匆忙:“刚刚慈宁宫的人来传话，说是太后请您过去用午膳，娘娘还是快些梳洗罢。”
太后请自己过去？
沈玥眉头紧锁，不知此举是何用意。她心里头乱得很，实在不知以何种心情去见太后。先前因为跟太后的约定进了选秀，如今却又帮陛下做事，连她自己也分不清现如今到底该站在何种立场。
她心中始终觉得，陛下跟太后都不是坏人，或许都有说不出的苦衷，看似是敌对关系，实际却又如同亲人那般在意彼此。
若是能找出他们产生隔阂的关键便好了。沈玥只知与淑妃有关，却不知内里详情。她心想以后有机会倒是得好好打探一番。
手忙脚乱一阵收拾过后，任由沈玥心里如何纷乱，她到底还是踏入了慈宁宫的大门。
没想到这回竟是秋雁亲自候在门口，她的面容依旧没什么表情，语气倒比先前要柔和了些许:“沈婕妤，请往这边走。”
秋雁领着沈玥穿过走廊，弯弯绕绕走了一圈终于来到正堂。日头朝天空中央偏移，落下的光线愈发明亮。
沈玥走进来时，李兰珠眯着眼睛，懒洋洋地倚着雕花檀木椅，兀自望着窗外的芭蕉出神。她微微侧着脸，逆光的面容看着竟有些许哀伤。
听见靠近的脚步声，她顿时敛了神色。面上那片刻的氤氲一闪而逝，转眼变成矜贵慵懒的表情。她轻飘飘看了沈玥一眼，缓缓说道:“哀家瞧你，倒是变了些许。”
“变了？”沈玥有些不解。
“先前你总是下意识佝肩齁背，逢人便躲避目光，说话也很小声。现在看着倒是大方，目光清明。”
“您不是叫我挺直脊背走路嘛，我时刻记着，一直不曾忘记。”沈玥回答。
自从上回游园诗会，太后提了这一茬，她便开始注意姿势仪态。入宫前跟着嬷嬷也学到了不少礼节。
“原以为你资质平庸，没想到还挺好学。”李兰珠被她的话语取悦，抬起下巴点了点头。她把玩着一串和田玉手链，意有所指道:“顽石琢磨得多了，倒也可以成璞玉。”
“多谢太后娘娘教导。”沈玥领会言外之意，低头说道。
“你这话说得客气，何时跟我这般生疏了？”李兰珠挑了挑眉。
“我……”
李兰珠没给沈玥留下回话的空隙。她拨动着手串的玉珠，一脸平静地说道:“听说你最近跟陛下走得很近。”
沈玥心脏一紧，暗道不妙。莫非太后这是要兴师问罪？
“嗤——”李兰珠掩唇笑道，“瞧你紧张的，哀家又不会吃了你。”
“不管他吩咐什么，你尽管去做。因为他要做的事，虽然目的不同，但结果正与哀家不谋而合。”
“哀家很好奇，他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李兰珠单手撑着下巴，表情意味深长。
沈玥总觉得她话里有话，却听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她张了张嘴，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娘娘您的意思是……”
“嘘。”李兰珠的食指轻轻按住她的嘴唇。
沈玥闭上嘴，没再继续往下说。她望着李兰珠，神情愈发疑惑。
“知道太多的消息，对你并没有好处。”李兰珠的金纹小指护甲勾起，冰凉的尖端贴着沈玥的脖颈缓缓划过，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沈玥咽了咽口水，彻底安静了。
两人相顾无言，屋内一时间过于安静。就在这时，沈玥的肚子响起一阵咕咕声，在偌大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沈玥捂着肚子，脸颊泛红。李兰珠双肘搭在桌面，两手交叠搁着下巴，丹凤眼微眯，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沈玥对上她的目光，总觉得太后娘娘的眼里泛着几丝惆怅的意味，仿佛在透过她怀念着另一个人。
“饿了？”李兰珠问。
“嗯。”沈玥低下头。
李兰珠偏过头望向秋雁。秋雁领会她的意思，朝门外拍了两下手，立刻便有宫女端着托盘进来，将新鲜出炉的午膳呈上桌面。
青花瓷碟上盛着通红的猪蹄，肉质细滑软糯，肥而不腻。烹制的蛋羹铺上海参，味道鲜嫩爽滑，泛着淡香。白灼青菜清脆爽口，撒上的蒜汁细末恰到好处。
李兰珠唤宫女添了两碗饭，随后给沈玥夹了一筷子青菜。沈玥受宠若惊般捧着碗接过，低着头小口吃了起来。
她支着下巴看着沈玥，自己却不急着动筷。她看着沈玥吃完碗里的菜，又不紧不慢继续给沈玥添菜。
“娘娘为何不吃？”沈玥忍不住问道。
“等你试毒。”李兰珠红唇轻启。
“咳咳、咳咳咳！”沈玥被噎了一下。她拍了拍胸脯，又忙不迭拿起杯子灌了口茶水，才把呛在喉口的食物顺下去。
“逗你玩的，这么紧张作甚。”李兰珠朝沈玥递去手帕，“瞧你嘴角都沾上了米粒。”
沈玥握着手帕道谢，轻轻抹了抹嘴角。犹豫片刻后，端起碗筷准备继续吃饭。却听李兰珠话锋一转，语出惊人:“其实啊，哀家曾怀疑过落水一事会不会是那小子干的。”
“您是说……陛下？”
沈玥这回学聪明了。她放下筷子，决定听太后娘娘说完再吃。
陛下对太后虽有怨恨，但不至于因此痛下杀手。可按理来说，若太后出事，实权重新归于皇位，真正的受益者确实是陛下。
“我只是说笑罢了，他若真有那能耐，哀家也该安心了。”李兰珠语气平淡，“如果他既有手段瞒天过海，又下得了狠心杀我，必然成为一个好皇帝。”
常言都道，最是无情帝王家。沈玥乍一听太后所言，只感到一股无由来的悲凉。自古皆有弑父夺位的皇帝，而今太后手握重权，扶持太监外戚，干政甚多。没想到她心中却希望裴昀成为杀伐果决的皇帝，远甚于自身的性命。
沈玥定了定神，试探着问道:“娘娘如此关心陛下，何不将心中所想与陛下开诚布公？”
“哀家关心的才不是那小子，而是江山社稷。”李兰珠扬了扬眉，慢条斯理继续说道，“若是没有能力本事，宫中实权一天都不会真正落在他身上。”
沈玥抿了抿唇，不知如何接话。她沉默良久，忽地问道:“您怀疑过陛下，可曾怀疑我？”
她想起裴昀先前跟自己所说的话，对于太后娘娘在背地里调查自己的事始终耿耿于怀。
李兰珠没料想她问得这般直接，脸上少见的浮现片刻诧异，随后扶着额头无奈道:“你真是什么都敢问，估计是那小子告诉你的吧。”
“哀家是曾怀疑过你，就算是同时落水，如此诡异之事为何偏偏发生你我二人身上？”李兰珠的指尖轻点着桌面，缓缓说道，“哀家担心其中有方术士的手笔，不过后来追查有了其他眉目，也证实确实与你无关。”
“如此查你，你可曾心中有怨？”
“娘娘想听真话，还是假话？”沈玥眨巴了一下眼睛，反问道。
李兰珠知道沈玥是因为先前的捉弄，故意皮这一下，心里也不恼，耐心性子回道:“自然是真话。”
“我信任娘娘，您却怀疑我，我心里头确实不痛快。”沈玥决定把话给说开，“可是我转念一想，这宫中人心难测，多疑才能活得长久。您曾帮助我良多，一想到您因多疑而避开危险，我便不难受了。”
“哈哈哈哈，哀家见多了提心吊胆的谄媚之人，像你这样直接把肚子里的话往外说的人倒是少见。”李兰珠笑得开怀。
她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珠，喃喃自语般说道:“要是那小子对哀家有这般坦率，哀家倒是能少受些气。”
李兰珠拿起筷子，慢悠悠吃起饭。沈玥见太后娘娘动筷，这才放下心继续。她扒拉了一口米饭，注意到太后娘娘每道菜都夹得十分讲究，既不会多吃，也没有少吃。
两人吃完饭，宫女又呈上消食的点心。沈玥看着眼馋，伸手想去那一块尝尝。李兰珠忽地开口道:“你喜欢菜叶，不喜菜茎。喜欢蛋羹多于猪蹄，夹菜是会从边缘入手。”
沈玥不由得愣神，因为太后娘娘说得很准确。她的动作一顿，不知此举何意。
“宫中最忌讳的，便是暴露自己的偏好。”李兰珠告诫道，“你也爱吃甜食，这习惯得好生注意，免得日后有人投毒。”
沈玥点了点头，敏锐地捕捉到话语里的字眼“也”。
除了她还有谁喜欢吃甜食，难不成是陛下？沈玥联想到上回那盘糕点，脑内灵光一闪而过，立刻便通透了。
李兰珠见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并未就此多言。她望着沈玥说道:“其实哀家此番叫你过来，并不是为了用膳。”
“上回你说怀疑凤栖池会引发灵魂离体，今天我们便去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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