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秦婉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对宫中的嫔妃一无所知。
沈玥揉了揉太阳穴，暂时留了个心眼儿，决定多与秦婉相处些时日再做判断。各人有各人的性情，这宫中谁都揣着心事，没必要去深究。
她也不是傻子，自然分得清真心与假意。正所谓投之以琼瑶，报之以木桃，秦婉言辞情真意切，自己私下猜疑，反倒是徒增烦忧。
何况自己去见秦婉，也并非出于单纯的目的。抛去陛下交代的事情，她倒是真心想跟秦婉做朋友。
此后一段时间，沈玥日日去找秦婉。守门的小太监也不敢再打瞌睡，每回都把腰板挺得笔直，眼睛睁得浑圆。远远看见她的身影，便作势拎起衣裳下摆，快跑着前去通报。
待沈玥走至门槛，他又一路小跑着回来，适时挤出笑颜迎接：“娘娘里边请！”
秦婉从屋里探出头来，抿着唇发笑，冲沈玥打趣道：“你既已混了个脸熟，索性以后直接进出，不必整这些虚礼，免得浪费时间。”
小太监在身后听着直点头。他的眼睛满是殷切期盼，表情赞同得不能再赞同。沈玥被他给逗笑了，便也没有推辞，直接应了下来：“那我下次过来，婉姐姐莫要被吓一跳。”
秦婉挑了挑眉：“怎么，难不成你要趁着月黑风高，半夜来爬我床？”
沈玥笑着摆手：“不敢，不敢。”
“哈哈哈哈哈哈。”秦婉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方才她所说的话，让沈玥不自觉地想起在皓月轩发生的事情。她低下头，暗暗瞥了眼秦婉的绣鞋。秦婉的脚生得小巧，比那夜所见的脚印还要秀气些。
秦婉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情绪，问道：“妹妹有心事？”
沈玥收回视线，抬起头：“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段时日叨扰了。”
“你不必觉得亏欠。”秦婉伸出双手，捧起沈玥的脸颊。她正对着沈玥的眼睛，神情满是认真：“其实刚入宫的时候，真是乏味至极。我终日在桌前算账，不过是为了消解烦闷。因为我可以做的只有这些。”
“一想到要在宫中耗尽此生，我便感到无比悲凉。”
“爹只想让我嫁个好人家，大哥也总觉得我帮不上忙，从不肯听我经商的想法。”秦婉苦笑一声，“那日你来找我，却愿意听我讲话……我真的觉得无比痛快。”
她想走南闯北，去见识大漠孤烟，去看满载货物的商队，去听骆驼脖颈坠着的铃铛碰撞出清脆的声音。可眼前只有冰冷的宫墙，望不到头的九重宫阙，如同高高筑起的鸟笼，压得人喘不过气。
爹也好，大哥也罢。在他们的眼里，自己的人生就是木档上窜着的珠子，牢牢固定在既定的道路，移动不了分毫。
没有人会去听她心底的呼唤，听她心底小小的期盼，听她勾勒的宏图大志。但那时……沈玥握住了自己的手。
贫瘠的生命里忽然照进了一束绚烂的光。她被丢弃在毫无价值的角落，却忽然感觉自己灰暗的人生，有了一丝慰藉。
沈玥怔怔地看着她：“婉姐姐……”
她也道出了自己的心声：“其实多亏了姐姐，我才能学些东西，不至于感觉自己一无是处。”
“那也是你自己学得好。”秦婉拍了拍沈玥的肩膀，“夯实基础的内容你都已经学透，接下来缺的是练习。要处理具体的问题，才能知道如何运用。”
“你知道怎样学东西才最快吗？”秦婉双手抱胸，故意卖关子。
“怎样？”
“那便是边学边用。”
沈玥领会她的意思：“接下来应该将其融会贯通。”
秦婉点了点头：“方田、粟米、差分、少广、商功、均输、方程、赢不足、旁要，此九数光是纸上谈兵是学不成的，要结合实例才能理解。”
经过这番交谈，沈玥颇受启发。她因此萌生了兴致，想去藏书阁寻一些记有实例的数术之书。刚从秦婉那头回到自己的宫殿，她便唤来王德，询问藏书阁的方位。
王德忙不迭点头:“娘娘想看书，这事尽管交给奴才！”
他混迹宫中多年，领着沈玥轻车熟路来到藏经阁。走至门前，他的脚步一顿，左看右看环顾一周，摸了摸脑袋，喃喃自语道:“好生奇怪，今日怎么没人在这儿守着。”
莫不是正赶巧换值，才没什么人？他寻思半晌，也没看出什么异常，便径直带着沈玥朝院里去了。
王德心思还算缜密，觉得今日有些反常，始终放心不下，便候在院中央。以防值守过来，也好作解释，免得坏了规矩，反而被当做擅闯。
沈玥推门而入，只见一排排阁架延伸开来，卷轴书籍整齐有序，按照经史子集分门别类。她沿着浩如烟海的典籍一路走去，忽地听见角落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
她停下脚步，侧身望去，阁架的空隙隐约露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这手的大拇指正戴着玉扳指，沈玥看着有些眼熟。
原来是陛下。
这么一来，门前没有守卫的事倒也说得通了。许是陛下到这里想要安静看书，便屏退了下人。
沈玥踮起脚尖，悄悄朝前走近，躲在阁架后望着裴昀专注的脸庞。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双眼凝视着手中的竹简，嘴唇抿成一条线。
“唉——”裴昀单手撑着下巴，发出一道长长的叹息。他伸了个懒腰，手扶着后颈，活动了一下脖子，自言自语般说道:“果然还是这里待着最自在，不用在乎旁人的眼光。”
他往后一仰，将卷轴盖在脸上，小声嘟囔道:“那些言官天天盯着宫里，稍有差池就开始劝谏。真要是那么能说，倒是去骂前朝那些老头子啊！”
“一个个的尸位素餐、蝇营狗苟、恬不知耻。计较的全是自身的利益得失，看的都是太后的脸色。”
原来陛下人前人后是两个模样，人前看着冷静威严，人后也会躲在角落里抱怨。沈玥想起先前趴在床底下听到的话语，面部不自觉笑得颤抖，努力捂着脸憋笑。
她的肩膀跟着剧烈抖动起来，连带着阁架也微微晃动。一本倾斜突出的线装册子受力不均，缓缓滑动掉出，“啪”地一下砸在地面。
“什么人？！”裴昀一惊，厉声呵斥道。
“陛下，是我……”沈玥拾起方才掉落的书，从阁架探出脑袋，面上挂着尴尬的笑容。
“咳咳，你刚才听到了多少？”裴昀稍显局促地站直身子，后背绷得僵硬，不似方才那般松松散散的模样。
“我、我什么都没听到。”沈玥的目光游移不定。
“真的？”裴昀有些怀疑。
“嗯……其实，也就听到了一点点。”沈玥被他的目光注视着，心虚地别过脸去。随后她低下头，像是要把地面盯出个窟窿。
“那就是都听到了。”裴昀掩面叹息一声，自暴自弃般摆了摆手，“算了，你来这里是干什么？”
“我想找些书看。”沈玥如实回答。
裴昀联想到她近日的动向，很快反应过来:“听说你最近总是往秦婉那里跑？”
沈玥点了点头：“婉姐姐擅长经商与记账，我便跟着她学了几手。”
裴昀注意她的称呼，挑了挑眉:“你既与她打好了关系，可知她最近都做些什么？”
“婉姐姐时常给家中寄信，处理入宫前尚未收尾的账簿。”
“她只是在处理账簿？”裴昀摸了摸下巴，眼神满是狐疑。
沈玥点了点头，她所知的只有这些。
裴昀站在原地思索片刻，随后走到门外，对着院中候着的王德招了招手。王德看见走出来的竟是陛下，不由得瞪大双眼，瞳孔微张。好在他反应迅速，连忙恢复如常，小跑着凑上前来。
裴昀对着他小声耳语几句，王德弯腰俯首连连点头。随后王德朝沈玥这边望了一眼，朝着她挤眉弄眼，脸上的笑容掩都掩盖不住。他掀起衣裳下摆，拔腿就往跑去。
沈玥被他这一眼看得莫名其妙，心想莫非吩咐的事情跟自己有关？
裴昀回过头，见沈玥往这边使劲儿张望，似笑非笑地问道:“好奇吗？”
沈玥眨巴着眼，点了点头。
裴昀故意道:“不告诉你。”
沈玥：“……”
好吧，她算是发现了。陛下很喜欢逗自己，这会儿真面目暴露，连装都不再装一下。
她有些气闷地别过脸去，自顾自沿着阁架找起书来，刻意不去搭理站在一旁的裴昀。裴昀见她懊恼的神情，嘴角反倒噙起一抹笑意。他气定神闲地倚着墙壁，双手抱胸静静地看着沈玥。
没过多久，王德抱着一沓帐册回来了。裴昀使了个眼色，王德立马心领神会。他的脚步拐了弯儿，停在沈玥的面前，恭敬地把帐册呈上。
沈玥盯着扉页的墨色字迹，不由得有些诧异:“这是内务府的账册？”
皇帝会在嫔妃中挑出合适的人选处理后宫事务，但大多是交由皇后料理。现如今尚未立后，按理来说也该交由贵妃处理内务。
裴昀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纸面:“你先整理这些试试看。”
沈玥抿了抿唇，接过这沓账册，忍不住说道:“其实宫中比我有更适合的人。”
她的言下之意指的便是秦婉。虽然沈玥知道陛下并不信任秦婉，却还是忍不住帮她说话。空有一番才能却无处施展，实在是太过可惜。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裴昀忽地凑近，贴着沈玥的后颈。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沈玥的耳畔，只听他轻声说道:“朕怀疑帐册有假，却没瞧出端倪。若非必要，不要给她看。”
虽然他没有明说秦婉的名字，但沈玥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既是一场试探，也是一次算计。
她点了点头，将账册收好。
眼见天色已晚，沈玥跟裴昀行礼告辞，便回了自家宫殿。王德喜上眉梢，跟她恭贺道:“娘娘得陛下圣宠，如今有手握后宫内务的权力，当真是扬眉吐气！”
沈玥却没他那般高兴，权位危于百尺竿，一朝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若是招来其他嫔妃的记恨，很可能因此丢了性命。
她叮嘱道:“此事你心里知道便好，不要四处声张。”
王德也算是宫里的人精，眼珠子一转立马明白过来，做了个捂嘴的手势，忙不迭点头。
沈玥看着他浮夸的动作，忍不住发笑。她心想自己狐假虎威，在外人看来得宠，说不定能让底下跟着自己的宫人也过得好些。
她想起上次看见瑞雪泛红的手，心中不由得有些许释怀。宫里小道消息向来传得快，自从上回陛下来过自己这里，内务府拨过来的物资配给也连带着好了许多，如今应该没人敢再欺负瑞雪了。
沈玥带着账册回了屋，抬手点燃一盏烛台，将账册摊至桌面。她眉头一皱，仔细看去，没想到里面居然夹杂着兵部的账册！
这是……怎么回事？
沈玥暗自心惊，内务府的账册断然不会跟兵部的混淆。兵部的案牍历来都会手抄两份，一份呈给皇帝，另一份存入架阁库，以待调取勘合。此事应该是陛下有意为之。
皇帝想要找人查账，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有些困难。容易是因为只要他吩咐一声，便有无数能人志士任凭差遣；困难是因为身为皇帝，有无数算眼睛盯着。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打草惊蛇，连带着对方把证据销毁得一干二净。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面上给的是内务，实则安排的却是兵部账册。做得如此隐晦，恐怕牵扯甚广。
沈玥连夜盘算起账册，仔细整理了一遍。账册涉及大量加减折算、书算钱粮、斧钺军器。她隐约觉得有些问题，却寻不到错处。
她揉了揉困倦的眼睛，心里头始终憋着一股气，想把问题给找出来。以前娘还在世的时候，就常说她表面看着软和，内里有股子倔劲儿。
沈玥挑了挑灯花，眼见着光又亮了些，便打起精神继续算下去。可左看右看，所有的内容都能核对上，竟没有半分差池。
就在这时，敲门声忽然响起。
沈玥连忙用内务府的册子当做遮掩，坐直身子淡定道:“进来。”
“娘娘，这么晚了，您早点歇息罢。”瑞雪端着新泡好的热茶走了进来。
“放在这里便好。”沈玥望着她笑了笑，“今天不是你守夜，快些去睡觉。”
瑞雪望了一眼桌面，密密麻麻的墨迹如同黝黑的蚂蚁爬行在雪白的纸面。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劝道:“奴婢不懂这些，看到的只是一页页的纸。希望娘娘不要因为一沓纸张，熬夜伤了身体。”
“你刚才说什么？”沈玥猛地抬起头，梗着脖子直勾勾地盯着瑞雪。
瑞雪被她看的心里发慌，重复道:“我说希望娘娘不要伤到身体……”
“不是这句，是前一句！”
“额，我看到的只是一页页的纸……”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沈玥几乎是从座位上蹦起来，冲上去给了瑞雪一个大大的拥抱，揽着她的肩膀转圈。瑞雪转得晕晕乎乎，虽然不知道情况，却也跟着乐呵呵地傻笑。
“秦婉明明说过，不能只看表象，需要从本质取舍。”沈玥回到座位笔走龙蛇，直接采用上回看到的格眼簿子，分门别类将其列入整理，一目了然。
按照传统的方法计算，内容精细却相对割裂。若是整体来看，结果却截然不同！
果然中间缺了一笔银两，应该是被中途挪用，后续又悄悄补上，所以按照寻常的方法看不出问题。
沈玥眯了眯眼睛，手指划过对应的负责的官吏名字。
“哈。”她笑了。
“怎么了？”瑞雪有些不解。
“没什么，只是看到了一位故人。”
表面上的男主:冷静威严。
实际上的男主:话痨小可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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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账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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