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
沈玥回过神,从裴昀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她翻下马背,脚底刚踩上地面,仍然稍许眩晕。
纪燕连忙扶住她,低着头闷闷不乐,语气很是愧疚自责:“都怪我,不该勉强你骑马的。”
裴昀闻言多看了她一眼,别有深意地说道:“朕看你马术也不错。若是没有朕,应该也能够救下玥儿。”
沈玥有些不明所以。
秦婉拉着她,小声解释道:“方才纪姐姐骑马去捞你,陛下快她一步,正好接住了你。”
她转头望去,只见纪燕紧抿着唇,明亮的双眸黯淡了几分。
沈玥便有些犹疑不定,那时混乱中看见的复杂神情,莫非是自己看错了?
她张了张嘴,想再跟纪燕多说几句。不料裴昀的掌心覆上她的手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牵着她径直往马场外走。
沈玥不解,忙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我还没跟……”
“不用管她们。”裴昀紧紧拉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说道。他的头朝前转去,只能看见泛红的脖颈,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方才急出来的,亦或者是气的。
沈玥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干巴巴的语气,克制而又压抑。
上次因为去留的问题,他们闹得不欢而散,裴昀也在没来找过自己。看着他想说话又闹别扭的模样,沈玥不合时宜地觉得可爱,竟连带着将脑袋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裴昀脚步一顿,终于松开手,转过身来看她。
他脖颈间的红色蔓延至耳朵根,神情却依旧淡淡,纠正道:“不可爱。”
沈玥来劲了,坚持道:“可爱。”
裴昀道:“不可爱。”
沈玥又道:“可爱。”
一来一回不知兜了几圈,他们像是稚童吵架,争着把皮球踢来踢去,甚至没留下换气的空隙。
最后双双憋着这口气,互相对视一眼,几乎同时笑出了声。
裴昀沉下脸的时候看着像是庙堂供奉的青铜器,冰冰凉凉高不可攀,森森然无法靠近。笑起来的时候却像是换了个人,咧开的嘴角露出尖尖的虎牙,弯起的眼眸亮堂堂的,叫人想起阳光穿过树梢投下的一抹暖意。
沈玥感觉自己的面颊也热了起来,应该是在太阳底下站久了。
裴昀垂下眼眸,低头望着沈玥,神情柔和了几分。他轻声说道:“我们好好聊聊吧。”
沈玥点了点头,试探着问道:“阿昀,现在还生我的气吗?”
“气,很气。”裴昀抿了抿唇,继而说道:“气归气,但看到你的时候,好像又没那么气了。”
沈玥见他嘴角微微下撇,赶紧顺毛道:“我只是想要查清楚真相。”
裴昀道:“朕也只是想要你平平安安。”
沈玥道:“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裴昀的眼眸微闪,上前一步将她揽进怀里,哑着嗓子说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朕的心情……这么多年来,朕亲眼看见那么多人死去。母妃、宫女、侍卫、同父异母的兄弟,死亡本就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因为对他人抱有期待,才会对死亡感到悲伤。朕丢掉不必要的喜怒哀乐,就是想要做一个完美的帝王,就是不想再重蹈覆辙。可是那天你失踪的消息传来,朕仿佛又回到曾经软弱无助的日子。”
“朕实在太怕了,怕再也见不到你。”
沈玥明显感觉到他的手紧了几分。她不由自主踮起脚尖,伸手抚平裴昀紧皱的眉头:“不怕,我还在这,活得好好的。”
【你们和好了?】
李兰珠的声音在她的脑内突兀地响起。沈玥手指一抖,莫名有种被抓包的心虚感。她连忙后退一步,小声嘀咕道:“太后娘娘您怎么会在这里?”
【你抬头往前看看。】
沈玥抬头,眼前只有裴昀的一张俊脸。
【唉,不是看他,是看前面。】李兰珠有些恨铁不成钢。
沈玥的视线越过裴昀的肩头,终于看清了他身后的景色。原来他们光顾着说话,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到了凤栖池。
裴昀见沈玥倏地变了脸色,甚至还刻意拉开了距离。眼里先是浮现出几分不解,随即转为震惊,一脸黯然伤神:“难道你讨厌朕?”
不,不是的!
沈玥顿时慌了。她好不容易才跟裴昀和好,千万不能再出现新的误会。
眼看着裴昀伤心欲走,情急之下她猛地冲了过去,一把抱住裴昀的腰,喊道:“不讨厌,我喜欢!”
“当真?”
沈玥抬头,正对上裴昀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他伤心,他装的。
沈玥这时才明白自己上当受骗了。
【哎呀,你们这些年轻人……】李兰珠打趣的声音适时回荡在耳边。
沈玥的脸“噌”地一下变得通红,急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就在这时,不远处慌慌张张跑来一个宫女。眼看着她即将奔到裴昀的跟前,陪侍的太监将她一把拦住。
那宫女见靠近不成,双脚转了位置,膝盖一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她紧紧抓住衣裳下摆,眼里隐隐泛起泪光,声音颤抖道:“何昭容思念成疾,一病不起,奴婢冒死求陛下去看看我家娘娘!”
太监阻拦道:“陛下岂是你能想请就请过去的?”
宫女扯着嗓子,继续哀求道:“我家娘娘痴心一片,只求陛下能去见她一面!”
裴昀瞥了她一眼,平静道:“她生病不喊太医,喊朕过去干什么?朕又不能给她看病。”
宫女顿时哑口无言。
好有道理,一时竟无法反驳。
原本酝酿好的话语,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支支吾吾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裴昀气定神闲,倒也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只是吩咐身旁的太监:“去给何昭容找个太医。”
接着他转过头看向宫女,继续道:“起来吧。当然,你若想一直跪在这里,朕也不会拦你。”
那宫女抖了几下,犹犹豫豫站起身来。先是望了望裴昀的神情,又转头去看听吩咐的太监。最后咬咬牙,跟着他寻太医去了。
沈玥望着她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道:“何昭容病倒了?”
裴昀垂下眼眸,淡淡道:“说是如此,实际真假不知。”
不过是争宠的手段罢了。他小时候跟在母妃身边,也算是见惯了这些事情。深宫里勾心斗角的事情层出不穷,百花争艳数不胜数。曾经有个嫁过来和亲的异国嫔妃,肚里还怀着孩子,却因为无依无靠惨死在宫里。
他还记得当年听到的那场争吵。
为了捡滚落到门口的蹴鞠,他无意间走了过去,却无意间听见了母妃和李贵妃的争执。
那是母妃少有的情绪激烈的时刻,她道:“宜嫔死在井底,到底是不是你做的?我那时就劝过你,冤冤相报何时了,斗来斗去只能争个怨气滔天。除此之外,什么也得不到!”
李兰珠亦是满腔愤怒,厉声反驳道:“又不是你家被满门抄斩,你怎么能体会我的痛楚?我不仅要她死,还要她死无葬身之地!”
“那么,难产的玉贵人又做错了什么?她跟你无冤无仇,不过是前来和亲的一个弱小女子,何至于沦落到一尸两命。”
李兰珠的声音带着些许不可置信,继而气笑道:“你怀疑是我干的……好好好,既然在你心目中我是如此心狠手辣的人,那便是我干的好了!”
说罢她摔门而出。
至于当年的真相到底为何,成为太后的李兰珠从未提起过。所有的往事任由岁月的流沙淹没,埋葬于记忆的最深处。
裴昀回过神,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沈玥见他似乎心有郁结,便主动提出:“不如我去看看何昭容吧?”
正好借此机会去探一探她的虚实。
裴昀却摇了摇头:“不必如此。”
沈玥眨了眨眼睛,换了个语调,俏皮道:“阿昀放心,就算我去了,也不至于搁哪里蹦出人来把我掳走。”
裴昀没料到她会这么说,闻言忍不住失笑,摆摆手无奈道:“你想去便去吧。”
沈玥偏了偏脑袋,笑道:“阿昀这回不气了?”
裴昀见她笑得灿烂,自然是没有脾气,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回答道:“不气了。”
沈玥见状彻底放心下来。
这时掌事太监走上前来俯身行礼,尖着嗓子,细声细语地说道:“启禀陛下,纪小将军求见。”
裴昀迟疑片刻,回过头来看沈玥。沈玥对上他的视线,直接道:“你去忙吧,正好我去看看何昭容那边的情况。”
待裴昀彻底远去,沈玥寻了个无人处,压低声音说道:“太后娘娘,需要我先将您送回去吗?”
【不必。正好哀家也想瞧瞧,何家那丫头想耍什么花招。】
既然李兰珠本人都已经放话了,沈玥自然也不好多说些什么。她转身回了趟自己的住处,取走上次的那把伞,然后去了何芸的住处。
守门的正是上次在步辇旁边找茬的宫女。她女一看见沈玥,顿时如临大敌,瞪大眼睛。几秒后如同戏台上变花脸的角儿,切换出一副笑脸:“见过沈婕妤,不知您过来有什么要事?”
沈玥笑道:“没什么要事,就是想过来看望一下你家娘娘。”
宫女眼珠子咕噜一转,连忙改口道:“哎呀,我家娘娘染上风寒,只怕会过了病气给您。”
沈玥继续微笑:“不打紧,病气怎抵得上我们之间的姐妹情谊?”
宫女被噎了一下。她们哪里来得姐妹情谊,不过是虚假的逢场作戏罢了,
沈玥乘胜追击:“上回你家娘娘好心借我伞,一直拖到现在,正好今日可以当面还给她。”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实在没办法再推辞。宫女只得做出让步:“您请进,只不过我家娘娘正在昏睡,恐怕不能起身接待。”
“无妨。”沈玥随她进了屋。
只见何芸躺在床上,额头冒着豆大的汗珠,眼底泛着淡淡的乌青,嘴唇一片苍白。
看样子倒是真的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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