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小碗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气氛有些凝重。
特蕾莎的笑还完美地保持着,屏幕的好处就在这里,如果是真正的脸的话,应该早就僵硬了。历小碗意识到自己又在走神,摇摇头,干脆地拿起那颗段行川戒备如洪水猛兽的眼球。
“你......”段行川皱眉,想要制止历小碗。
“怎样才算接触?”历小碗举起那颗眼球和自己对视,“只是拿着就行吗?还是要更紧密一点?要吃下去吗?”
“只需要拿着就行了。”她脸上的屏幕变成一个10分钟的倒计时,“倒计时归零就能终止接触。”
历小碗觉得和一只眼球深情对视有些滑稽,但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却不这么认为。特蕾莎甚至拿出了一把激光枪,看起来随时准备把历小碗和污染源进行物理意义上的切割。
段行川摩梭着手指,明明有人在面前接触污染源,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感觉让他不适。
“唔,我好像要开始产生幻觉了。”历小碗语气轻快地宣布。
段行川抬眼看向历小碗。历小碗的状态绝不像他所说的那样放松,他在不知不觉间出了一身的汗,拿着眼球的手不住抽动,仿佛正托着千钧重物。他仍在说什么,但是段行川和特蕾莎已经很难听清了。
不知过了多久,特蕾莎屏幕上的数字终于归零,藏在植物中的“灯笼”发出凄厉的怪叫。
历小碗像从噩梦中惊醒,一边大声嚷着:“哇,好恐怖好恐怖”,一边把眼球扔回金属盒中。
“既然历先生能够抵抗这种程度的污染,那么我想,这件委托应该没什么问题了。”特蕾莎平板的语气里散发着说不出的满意。
历小碗想要配合地欢呼一下,对上段行川不赞同的眼神又瑟缩了。但他转念一想,明明自己刚才推己及人、肝胆过人、舍己为人,怎么好像段行川一看过来自己就像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一样,很快又理直气壮了起来。
特蕾莎将金属盒重新锁好:“那么请容我为两位介绍这次委托的内容——”
“等等......”事后,段行川再回想起这个时刻,他也不会明白自己为什么将说出这样愚蠢的话,“请让我试试。”
“为什么啊?”比特蕾莎先出声的是历小碗,“不是只要有一个人通过就好了吗?”
特蕾莎的笑又换成了计时器:“你是认真的吗,段先生?”
“当然。”
段行川拿起那颗眼球。
“有时候,我真不懂你在想什么。”历小碗说。
段行川觉得这是一种恶人先告状,因为明显历小碗才是更电波得那个:“我也一样。”
Galeotto酒店位于PSR B1257 12J行星特区,一颗与人类最初的家园——地球环境相去甚远的殖民星球。在经过以百年为计数单位的改造后,这里已经变得适宜人类居住,星球上的特有物种和人类改造过程中留下的遗迹交错,银河哥特时期的建筑如利爪伸向红色的天空,与蓝色的“太阳”辉映,像艺术家大胆的创作。
段行川站在自己房间的落地窗前看着PSR B1257 12J瑰丽的地平线。
“这是幻觉。”
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我知道了,”段行川知道这是谁的声音,“因为你已经死了,麦肯尼。但如果这是幻觉的话,你为什么要提醒我?”
“因为这是通道,去找为你准备好的路吧。还记得你为什么来这里吗?”
段行川当然记得,这是他身为审判官的最后一次工作。
这次的工作内容并不复杂,有人匿名举报在Galeotto酒店内疑似发现未被登记的污染,段行川和麦肯尼就是为此而来的。由于酒店的经营状况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当地也没有爆发任何疑似污染造成的恶**件,上司认为这次的举报极有可能只是捕风捉影,派出的审判官就只有段行川二人。
事后证明,此次事件造成的恶劣后果有极大一部分应当由段行川的上级林来承担,如果不是她先入为主的误判,麦肯尼审判官未必会枉送性命。这一罪行在三个月后,对林的渎职调查中得到清算。
那是现实的事,但是幻觉怎么会在意现实呢?
段行川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回到这里,他对麦肯尼的死全无愧疚,认为这次任务的结果还算差强人意,这件事并未耿耿于他的心,又为什么使得污染为他构建这一场幻觉?
段行川摸了摸腰间,审判官配备的武器正好好地别在那,他笑了一声,推开了房门。
屋外的走廊破败了。照明灯坏了,频率极高地闪烁着,地板像是多年没有被清理,看起来简直不像酒店了。
“不,这里不是酒店。”
有人从背后拍了段行川一下。段行川下意识地回头,一只断手紧握着手电筒落在地上。段行川抬头看向天花板,房间里的天花板上本该有几盏大灯,但此时没有了。天花板只有一片漆黑。
段行川附身看着那只断手。残肢从手腕以上三分被切断,断口并不平滑,看起来砍下这只手的过程并不顺利。手已经泛青了,指甲被鼓胀的甲肉顶得松动,淡黄色的液体从软烂的皮肤中渗出。
段行川又抬起了头,他看不见天花板,但他有种感觉,那里有什么东西正注视着他。想到他触碰的那只眼球,段行川不由得在心里冷笑,真是一种糟糕透顶的呼应。
包间里,历小碗紧张兮兮地看着段行川,用一种很难说清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认真询问的音量说:“这样会不会有事啊?”
特蕾莎拿着枪的手很稳,语气和刚才见面寒暄时没有什么不同:“既然担心没用,不如让自己放松一些,你需要饮料吗?”
“不用了,谢谢。”
“两位的感情真是深厚。”特蕾莎的话不知道是恭维还是真实想法。
历小碗嗯嗯啊啊地回应,没好意思说自己其实只和段行川见过两次。次数少怎么了,有些人就是一见如故。历小碗又迅速在心里说服了自己。
“说起来,”特蕾莎是个会让人觉得她实在贴心的人,就比如说,她会在这种时候聊起别的话题转移历小碗的注意力,“在与二位接触之前,我对二位的队伍进行了一个小小的调查,当时段先生并没有加入。”
历小碗飞快地想怎么编造一个合理的借口。
不过特蕾莎并不在意这件事,而是说:“这支队伍的人员构成......实在是很有趣。”
历小碗没有说话,特蕾莎说这些并不需要他的回应。
特蕾莎继续道:“一个审判官,即使是前任审判官,加入这样的队伍,实在是令人惊讶。”
历小碗从来是一个理不直气也壮的人,更何况他早就已经想好接下来一定要死缠烂打地把段行川拉上他们的贼船,于是无比自然地把段行川划入自己人的行列,辩白道:“审判官怎么了,审判官也是有多样性的嘛。”
“是吗,”即使说着类似疑问的话,特蕾莎的语调仍是平铺直叙的,“你知道普罗米修斯协议吗。”
历小碗的疑问不似作伪:“那是什么?”
倒计时循规蹈矩地减少,特蕾莎说:“所有审判庭的审判官都必需通过在危急时刻采取应急措施的测试,具体的测试内容大概只有参加测试的审判官本人知道。”
历小碗不知道特蕾莎为什么会说到这个。
特蕾莎又突然讲起神话:“普罗米修斯是古地球时期某个地区的神话人物,他身为神却为了人类背叛了神,为此遭受永世的惩罚。”
历小碗不明所以,但还是相当捧场:“很棒。”
“所以普罗米修斯协议的根本目的,就是挑选出那些为了人类可以牺牲一切的家伙。除了‘人类’以外,任何智慧、生命、文明都是可以被牺牲的......一群人类至上主义的极端分子。”
听着特蕾莎的话,历小碗想,明明特蕾莎也是一个人类,为什么她说这话的时候并不开心。
历小碗的疑问没有得到解答。如果连历小碗都能看穿特蕾莎的内心的话,那她作为一名专业的谈判人士就实在是太差劲了。在历小碗茫然的目光中,特蕾莎笑了笑:“不过既然段行川先生愿意加入你们,想必他应该和我的这些刻板印象有所不同,是我的眼光太过狭隘了。”
段行川拿着手电筒在走廊中前行。
手电筒是从断手里拔下的,段行川不愿回想那只手给他的触感。在污染的影响下,一切感觉都不再可信,反复咂摸只会增加自己在污染中暴露的时间,段行川不认为自己可以奢侈到在探索过程中继续思考那只手到底正不正常。这个地方就没什么正常的。
走廊的空间变化了。段行川估计自己应该在五六分钟前就能看到走廊尽头的电梯和楼梯,但他现在举起手电筒,眼前的走廊依旧看不到边际。走廊不知何时已经没有灯了,照明只能靠段行川手中的手电筒,段行川不能确定它的电量何时用尽。
温度在升高,一开始他所在的房间凉爽而干燥,此时的走廊却已经燠热到了让人将将保持清醒的程度,这或许意味着他离记忆中那个正常的Galeotto酒店已经越来越远了。脚下的地板、身侧的墙壁、头顶的天花板不知何时爬满了暗红色的根触。黑暗深处传来沉重的闷响。
段行川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前方吹来的空气越发湿热了,段行川不确定自己从何时开始出汗,但此时他的衣裤已经被汗水浸透。太热了,他的情绪也被身体的反映带得焦躁起来。汗水滑入他的眼睛,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衣服已遍布暗红的脏污。
段行川看向自己的手,他已经看不见自己皮肤的颜色了,他后知后觉,在此时终于闻到了那股铁锈味。他没有在出汗,他一直在流血。段行川皱着眉往回看,不知不觉间,他在身后留下了一道漫长的、清晰可见的用干涸的血构建的路径。
幻觉吗?段行川并没有感觉到失血带来的任何不适。不过在这里他的一切感觉都像隔了一层磨砂的玻璃,反应也变得粗钝,对于自身的准确情况,他根本无从判断。
段行川继续向前走,随即心头涌上一种既视感。停电的走廊,浓厚的腥味,太似曾相识了。三个月前,他从自己的房间离开,那是他们在Galeotto调查的最后一天,送他们离开的车已经到了,他打算去找麦肯尼。
然而刚一出门,段行川就意识到事情不对。一条长长的,拖曳的血迹从麦肯尼的房间延伸,通向走廊深处。来往的酒店员工和客人没有一个人意识到事情有什么不对,还在按部就班地进行自己的日常。
段行川想要向林汇报,但是通信被干扰了。走廊上还有在打电话的客人,段行川不确定不正常的到底是哪边。他沿着血迹一路向前,在一个突兀的、空无一物的房间发现了麦肯尼凄惨至极的尸体。
说起来,麦肯尼的尸体是什么样的来着?
段行川停下了脚步,他走到走廊的尽头了。这里没有去往楼上或楼下的通道,只有一堵墙,一扇门。门牌号被红色的触手状的物体遮挡,但段行川心知这十有**是当初他找到麦肯尼的房间。
又是一个呼应,简直像是被精心策划好的情景剧,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又出现了,段行川抬头看向天花板。他举起手电筒,但是只能看到红色的如血管的根触缓慢地起伏。
腥臊的风从身后吹来,段行川面前的门被打开了。
一种微妙的疑惑被解开的快意让他在恐惧、愤怒等情绪翻涌而来之前首先感觉到了轻松。
“对了,原来我当时见到的你是这样。”
到处都是鲜血淋漓。麦肯尼的皮肤被剥开,用钩子悬吊挂在半空中,内脏在筋膜的包裹里摇摇欲坠。他的左眼被挖出,右眼盯着段行川,看起来他想说些什么,但他张开嘴时,只能先吐出被他自己咬断的舌头。
“我找到你的时候,你还活着。”段行川走到麦肯尼的面前,这一次,就像上一次,他在看到麦肯尼的第一眼就能确定,除了痛苦,他不能从这位昔日同僚的面容上得到任何其他的信息。
重力在拖曳,麦肯尼的身体逐渐下滑,他被撕扯开的皮肉越来越多,新鲜的血无时无刻不在产生,为这个房间不断提供痛苦的铺垫。
“这是错误。”
段行川并不在乎已经失去舌头的麦肯尼是如何说话的,他只是追问:“什么是错误?”
但麦肯尼并不理会段行川,血和涎水的混合物从他的口中流出:“你将看到。”
段行川觉得自己和麦肯尼牛头不对马嘴,但还是问道:“看到什么?”
麦肯尼咧起嘴,但是因为痛苦,他的脸变形了。他露出一个宛若笑容的惊恐表情:“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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