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华灯熙攘。
千灯连结,桥上桥下,青苔石路,水上木舟。年轻男女各自携着花灯,游走于平云京之上。
这条平日里被走遍十次八次再熟悉不过的路,此刻,因过年的气氛显得尤为欢喜。
几巷之隔,在窄小的百家巷里,沈相楠没有选择出门凑这样的热闹,往常,他最是喜欢这种烟火气息扑面的场合。
只是因为明日便要回宫,回到一望望不见百家巷的宫墙里,下次想回百家巷也不知为何时何日。
他想多待在小阁楼里,看一眼再看一眼本熟悉不过的摆设,还有已经不大稳固却是他亲手做出来的小家具,那是家的温度。
沈相楠在隐隐人声里,轻轻拍着竹笑的后背,竹笑刚刚睡下,还睡得不沉,从前,他经常像这样哄竹笑睡觉,如幼时自己被母亲哄睡的模样,他几乎快要忘记了。
沈稚虽困到眼神倦倦,欲閤不閤,但是小孩总是不想这么早就入睡,小小手掌紧紧牵住母亲的手指,左右摇晃。
“阿娘,要是人做了神仙,是不是就能每天都吃饱饭,每天都睡好觉,有花不完的钱,再也不会死掉了。”沈稚澄澈的双瞳望向母亲。
母亲微笑地哼着哄沈稚入睡的曲子,一只手轻轻抚摸沈稚的背,她停下动作认真回答沈稚的问题:“如果天上真的有神仙,那我们就不会过这样的苦日子了。”
母亲说:“所以稚儿,我们不做神仙,要做圣贤,那样天下所有的人就都不会再饿肚子了。”
“不做神仙做圣贤……不做神仙做圣贤……”
沈稚嘴里不断重复母亲的这句话,在母亲的哼唱里进入梦乡。
沈相楠不由自主喃喃道:“不做神仙做圣贤。”
随后,沈相楠叹下一口气。
“哪有那么容易。”
等竹笑睡熟之后,沈相楠去沐浴更衣,本想直接就寝,在躺下时,沈相楠才突然想起塌边怎么少了一个人。
沈相楠一隅之地的居所理所当然没有客房,这几日只能委屈谢宁之住进沈相楠这摇摇欲坠的阁楼里,偏偏有且只有一张床。
好在当时沈相楠为了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掉下去将这张床做的够大,勉强能与先生同塌而眠。
沈相楠独自坐在床上,望向另一床冰冷的被褥自言自说:“想起来了,是我非让先生去凑花灯节的热闹。”
不过先生今天倒是走的干脆,大概想把时间留给沈相楠和竹笑叙旧,可是灯会已经接近尾声,喧闹的鼎沸落下不少,按先生那般不喜吵闹的性格,早应该回来了。
难道是这里岔路口太多,没有百家巷也有十家巷千家巷,先生自己走着走着迷路了?
觉得这个可能性非常之高,沈相楠立即翻身下床拿起外袍,蹑手蹑脚好不容易走下这吱吱呀呀的楼梯,简直心急不得一点,怕声响太大吵醒竹笑美梦。
沈相楠心道,早晚非得回来把这阁楼全部重修一遍才行。
街上行人意料之中散得干净,方才热闹景象转瞬即逝,只剩三两摊贩收拾着无人携走的花灯。
四周寂静,沈相楠步履清晰,路过时不忘记瞥一眼摊贩手中正收起的花灯模样。
没有新意,年年如此。
不过一期一会,大多数人图个欢喜而已。
沈相楠完全不知道谢宁之去向何方,只是漫无目的穿梭其中。虽然内心茫然,可是他莫名觉得自己到底能遇见先生。
究竟是哪里来的底气,不得而知。
走过第二座石桥,沈相楠停步稍顿,思考要不要往回走。
沈相楠欲准备离去,就在此时,他不过转头半寸,便看见隐隐映照残灯斜月的湖水远处,有一扁木舟缓缓向他驶来。
那人端坐其中,气质脱尘,手里轻握一小盏莲花灯。
不论天地辽阔,沈相楠一眼就能认出谢宁之,他的气质太过特别,此时此刻此景再好,沈相楠眼中就只剩下谢宁之垂目携灯的模样。
木舟离那座石桥越来越近,四处早无人影,灯饰也被收拾干净,要是这一幕放在两个时辰前本该是热闹非凡,难以忘却的场景。
不过残月之下,寂寥相逢也别有一番韵味。
褪去尘世繁华,灯火阑珊处,唯有他来相见。
没有什么不好,哪里都是刚好。
沈相楠靠向石桥边,一手扶在栏上,望向谢宁之,谢宁之抬头,木舟停下,两人目光在一夕之间交汇。
“先生,玩得可还尽兴?”沈相楠笑意盎然。
“难得一见如此热闹的场景,确实令人心生欢喜。”
谢宁之不常见寻常人家是如何度过团圆日,虽然本身不喜热闹,但是偶尔能得一见,人人脸上喜气洋溢,多少为此情动容。
千万人往矣,只为百姓日日如今朝。
“是吗?”沈相楠一手撑腮,不正经地说:“没有我作陪,先生真的玩得开心?”
谢宁之轻笑:“想作陪的话,那你下来。”
沈相楠嘴角扬起,撑手翻身,底下是不知深浅的湖水,他干脆利落,没有犹豫,毫不在意会不会人掀船翻。
大不了一起沉落在这湖里也好,沈相楠不顾其他,放肆的想法一瞬而过。
一袭白衣翩翩从上而下,无风吹过,衣袂却飘扬,少年面容是从容不迫的自信。
谢宁之看得清清楚楚。
木舟下沉几寸,四周激起湖水。
沈相楠落地收力,这堪堪可怜的小木舟,竟然没有因此而翻过。
沈相楠身型不稳,在木舟晃动时,他下意识去握紧谢宁之的手腕,害怕他因为自己的动作掉入湖中。
待到木舟恢复如常,沈相楠如释重负般叹出一口气,像是无事发生一般坐到谢宁之对面。
肆意,放纵,不计后果。
他很久没有像这样凭心任性去做一件事。
谢宁之:“让你下来,你还真跳下来。”
谢宁之确实被他动作一惊,在沈相楠落向他的片刻之间,谢宁之发觉沈相楠眉目里流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霎时呼吸一颤。
不是害怕会掉落水中,而是想再看久一点,那抹属于少年人的轻狂。
木舟为心,一圈一圈荡起的涟漪因为沈相楠的大动作连绵不绝。
沈相楠将衣袖的褶子一一整理好:“难得这样任性一次,幸好没掉进湖里,若是让先生受凉感上风寒,我实在是不敢再出宫了。”
“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事吗?”谢宁之反问,“看不出来你会害怕什么。”
确实不怕了,在遇见谢宁之后,沈相楠一点点拾回很多年前,只为求所谓公道,义无反顾的自己。
不用看人脸色行事,不用阿谀奉承那些纨绔子弟,只是沈相楠自己,只做沈相楠自己。
这是谢宁之在日复一日里给予他的底气。
拱桥下的倒影与湖水相应成一轮弯月,二人相对,谢宁之手中那盏小莲花灯不过微弱一星烛火,隐约勾勒出他的轮廓,眼中神色忽明忽暗。
“方才先生逛过灯市了吧,不为我留一盏灯吗?”沈相楠随意说,他觉得自己被谢宁之宠的越来越像小孩。
谢宁之将手中莲花灯捧向沈相楠:“本就是留给你的。”
沈相楠本无心一问,他默然看向谢宁之许久,然后抬手接过那盏花灯。
沈相楠在谢宁之这里收到太多第一次,第一次收到压岁钱,第一次收到花灯。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这句话沈相楠问过了,他全身上下究竟哪里值得先生对他这样好?
“先生方才问,我还害怕什么。”沈相楠的手轻轻抚过莲花灯上精雕细琢的轮廓。
“我怕南柯一梦,一响贪欢。”
如此美梦,若是有一天消散殆尽,沈相楠再难经受第二遍。
所幸,沈相楠多年梦魇,在住进竹舍之后几乎不见,萦绕竹舍的药香将他一次次从困境抽离,朝夕可见,是谢宁之的模样。
“如果不想走,再待几日也无妨。”谢宁之安慰他。
沈相楠摇摇头,他并非因为要回宫而伤感,他当百家巷是他的家乡,可是父母早不在身旁,人去房空,物是人非。
百家巷是他的少时梦,他却不眷恋,他总要走出这片小小沃土,去见天地广阔。
可如今,沈相楠开始依恋竹舍带给他的一切,要是有一日让他离开竹舍,他是千万不愿意。
木舟随湖水漂流,四周并无夺彩景色可言,沈相楠却不觉得寂寥。
沈相楠不经意说:“好安静啊,先生会唱曲吗?”
谢宁之抬头:“怎么突然这么问?”
沈相楠说:“来的路上,想起阿娘很久之前哄我入眠的曲子,很久未曾听过了。”
谢宁之说:“若是还记得,不妨唱来听听。”
沈相楠很久未曾记起,但是他绝对忘不了,那是母亲三日未眠在他睡梦中哼起的旋律,等到天明时分,他睁开眼寻不见母亲,往后再未听过这首曲子。
沈相楠沉思片刻,将那首旋律婉转吟起。
一曲毕,沈相楠没想过还能有一日哼完这首曲子,有些恍惚地低头看着莲花灯发怔。
今夜卓然不同,天地仿若暂放二人,远渡尘世之外的安宁,喧嚷烟消云散,愔然一片。
就在出神时,沈相楠再次听见那段旋律,是刚才他哼过的曲子。
谢宁之重新谱词,一字一句,随旋律落尽沈相楠耳中。
白玉簪下,不经意散落的几缕发丝在清风掠过时若若飘起,木舟悠悠渡过拱桥,月明星稀,涟漪未散尽。
寂寂天地,谁的心上陡然一响。
如春盈满,撞清残冬旧雪,施舍枯枝将生星星绿芽。
胸口似被堵塞一般,为何一呼一吸如此艰难。
一曲再毕,意犹未尽。
沈相楠的目光随手心上小心翼翼捧起的莲花灯盏明灭,他从未觉得眼前的白玉簪如此刺眼,烧灼寸寸肌肤,直至染上心口,盖过二十年青山绿水,催得他唯记一人模样。
“砰——!”
不远处一声巨响划开夜幕,霎时湖面染上诡异的红晕。
“走水了!走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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