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和十三年腊月,冬雪茫茫,福禄寿三星正南。
太恒重山层峦迭嶂,直直耸上云霄间。
玄元主殿矗立于太恒之巅的仙极岩上,主峰南侧山腰有一条用以接待各门派弟子与摆置摊位的街市,适逢元正假期,山道上前来问事求方的人们络绎不绝。
妖鬼横行的世道,拥有灵力的仙门修士庇护着黎民苍生不受邪祟侵害。
所谓不破参,不住山;不开悟,不闭关;不历情,不忘情。
凡人无法轻易进入修真界,可宗各派每年都有许多年轻弟子下山历练,福泽苍生是修行的一部分,唯有深入凡世方能从凡世超脱。
玄元每年会在除夕前后解除隐山屏障,凝聚山雾做为桥梁,短暂向人间开放一段时日。
位于太恒山腰处的青鸾宫是凡人唯一能到达的区域,于此处修行的大多数是宗内年轻一辈的中阶弟子。
青鸾宫虽不似主殿那般盛气焰焰,但景色灵秀柔婉,最是适合接待前来问事求助的百姓。
没有仙根的人受不住太过浓厚的灵气,若沿着山势往上走,邻近主殿,那铺天盖地的灵气能把人灼伤。
青鸾宫中央起了座高七尺的方石碑,名为“易简碑”,提点弟子于修道练剑时能秉持最朴素归真的心态。
碑座底部数道线条向外延伸,交错成五行生克图浮雕,此刻金生水位上正站了个拿着幢幡的圆脸小道士,两颊冻得红通通,吆喝:“算卦到八卦亭排队,领镇宅符去左侧园林,中邪中蛊中妖术的找寻真台!”
“大娘,符水不是喝越多越好,您不必拿那么多张。”
这小道士名唤瑶岘,正苦口婆心劝着,余光又瞥见几个总角小儿追逐天鸡。
“嗳,小娃娃,别揪我们天鸡的尾巴!”
那可是青鸾的化身之一,她师父的宝贝儿,也不知怎么从宫宇里跑出来,还被薅掉羽毛。
此刻天色还未完全明亮,稀薄的寒气从口鼻窜进肺里,细细的雪飘着,本是清冷至极的景色,却被千里迢迢前来的人潮冲淡了肃穆。
送旧迎春,新衣新袄红艳艳似展开的春联,笑谈声不绝,青鸾宫较平日多了热闹气,甚至称得上有几分喜庆。
瑶岘正忙着,蓦地听到有人叫唤:“师姐!二师姐!”
她闻声回头:“在这呢!小五!怎么了吗?”
回廊那头跑来的少年穿着与瑶岘同样的灰色道袍,腰间桃木符牌稳稳压住袍子下摆,他手中提着竹编药篮,喘着气道:“五炁丹发完了,师父让我们去昭亦道人炼丹的大葫芦那取些来。”
两人皆为观主门下弟子,辈分在徒孙中辈分较高,瑶岘行二,少年行五。眼下太恒山逢年开关,正需要人手,这些小孩儿全被揪出来帮忙。
瑶岘闻言,脸上疲惫神情一扫而散,欣喜道:“太好了,疏导人流这活太累了,我嗓子都喊哑了。”她随手将幢幡交给身旁路过的同门,三两步跃下台阶,与五师弟一块溜之大吉。
人们带泥的鞋履来来回回踩在青灰石砖上,松雪被踏成了土褐色的冰面。瑶岘从石台上走下时滑了个趔趄,张牙舞爪地扶住了五师弟的肩头,猫着腰钻过壅塞的人海,一路往悬桥跑去。
远离人群后,两人边跑边结了个印,调动丹田内的真气。身后长剑腾空而起,膝微屈,双双踏了个垫步轻巧跃上剑,顺着晨风御剑飞行。
高处风势猛劲,纵有罡气护体也难免寒冷,五师弟双手交叠护在胸前,好奇问道:“近来五炁丹用量翻了好几倍,师姐你说,这解毒解瘴的丹药怎地突然增多了需求?”
“我听师父说最近人间不太安稳,尤其是南疆,苏昕大师兄这次领队出行便是去南疆固阵。”瑶岘说道:“那瘴疠可凶了,据说道凡人吸了障毒,几息之间便会七窍流血,就算是仙门修士,若不及时远离也是死路一条。”
五师弟闻言皱起脸,纳罕道:“这也太吓人了。”
“怎么,你怕啦?就这胆子还想成为斩妖除魔的侠士?”瑶岘道:“我倒是想跟苏师兄一道去南疆,看看传闻中的大荒鬼域是什么样。 ”
“師姐別說笑了,師父會打死你的。”
一炷香后,两人在丹坊所在的雪松林旁落下,还顺道乖巧地捡了几捆柴屯在炼丹的大葫芦旁。
昨夜丹坊弟子全都被观主召去主殿集中炼丹,已经出炉的五炁丹放置在大葫芦鼎下,俩人专注地将一盒盒丹药搬入芥子囊。偶尔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悬挂在檐角下的青铜铃串忽然无端响起,当当啷啷,清晰圆脆的铃声回荡于松林。
五师弟抬眼看见了什么,抛下手中的丹药朝山崖边跑去,边跑边道:“师姐,快看那儿!”
瑶岘随着师弟的指向,昂首望去。
冬日清晨,腊雪覆满苍松,天空湛蓝净明。
朝阳初升,天际有一人自云霞间穿拂而过;足尖轻点流云,广袖翩飞,旭光于墨发间镀上黄金冠。
逆着盛光,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只觉逍遥飘渺,天地失色。
那人似乎也发现了悬崖边的两位惊诧的小弟子,伸出素白指尖遥遥一点,一朵青莲凭空出现在俩人眼前。
瑶岘与五师弟手忙脚乱地伸手捧住,莲花在被触碰瞬间绽开,清香迎面袭来,是令人身心舒畅的吉祥术法。
再次望去,那人已乘风远去。
两人愣愣睁睁地望着,良久后,五师弟回过神来,惊叹道:“不凭借外物便能遨游青云间,那是......神仙吗?”
“不,”瑶岘睨了师弟一眼,踮起脚频频往云间看去。
到底是拜师入门时间较长,其师父又是当今玄元四观主之一三洞道人的亲传弟子,她对这太恒山上的事多了解些。
瑶岘示意五师弟向日出之侧看去:“那是哪方位?”
五师弟道:“青龙东震位。”
“从东极之处而来,整个太恒山应当就那一位。”
五师弟恍然,嘴里的话突然黏成块:“是、是、是太霄真人?”
虽说都在太恒山界,可真人所在的九梵宫位于东极山头上,与仙极岩所在的主峰相距甚远。
瑶岘道:“听闻真人年纪大了不喜热闹,又临近渡劫大化,鲜少出关。”
“真人年纪可比宗主还大上许多。”五师弟叹道:“我还以为是个胡子能打结的耄耋老人呢。”
瑶岘并未回应和,她不敢妄议祖宗,只盯着手中那朵以瑞气凝起的虚形青莲,待其缓缓化作烟雾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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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寰殿长阶上,身穿道袍的年轻弟子怀抱两只信鸢奔跑;跑过巍峨的赴云门和湿滑石板路,匆匆跨过门槛,险些左脚绊右脚扑摔在地。
日前,十二只最优良的信鸢自西南娲神庙齐齐飞出,分十二方位飞行;亦有巫觋承虎携祭司亲笔信而来,为确保消息万无一失的传到玄元宗。
封疆大阵每三年需进行一次巩固,由玄元宗与娲神庙共同祭祀,几位雨觋女在蛇骨之沼外围等待仙门来客,但久久不见来者。
她们向摇铃草木询问,却发现木灵被吓得瑟瑟发抖,许久后才悄声告诉她几日前发生的事。
殿内,气氛肃然,玄元四位观主齐聚一堂。
主位上是玄元宗继任宗主青岳,他面色凝重地放下手中书信:“坤卦小队可能误入了千里瘴林。”
左侧负责教习剑术的三洞道人脸色同样难看,将一块缺角的八卦盘置于案台,盘上棋子缓缓移至死门,“误入?这可不见得。二十七名年轻弟子有去无回,分明有人刻意诱导。”
右侧束着高髻的女修蹙眉道:“苏昕那么机敏的孩子如今生死未卜,难不成又要送一批弟子去南疆?玄元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众人不语,负责丹药房的中年道士斜睨着眼扫过其他三人:“莫不成放任西南邪祸持续坐大?玄元宗位列仙门之首,若甩手不顾,让各方各派怎么说?”
三洞道人闻言深感不满,此人天天与符箓铅砂为伍,眼中除了如何炼出仙丹外容不下别的,对宗内弟子也颇为忽视。
“难不成为了他人眼光,吾等便要一次次将弟子们送入险境?昭亦道长如此明晓正道,不若你亲自领队去罢。”
昭亦道人不以为意:“贫道不曾收徒,若你愿意将门下的弟子列入出行队伍,下界一趟也不是不可。”
眼见场面有些失控,戍雪赶紧打了个圆场:“俩位,眼下并非争执的好时机。南疆之祸事关重大,吾等不可乱了阵脚。”
“戍雪说的是。”沉默许久的青岳道长忽然发声,“此事十分棘手,贫道打算亲自前去。”
“你身为宗主,不可贸然下山。”
轻柔的声音自殿门口传来,青岳与殿内商议的几位观主听闻此声,即刻自蒲草垫上站起,朝那人袖手揖礼:“师祖。”
香炉旁执拂尘的小道童忍不住觑了一眼,不知此人是谁,竟能让玄元最高位阶的宗主如此恭敬。
说来这小道童在太恒山上待了不过五年,不认识这位成日闭关不出的长辈也属正常。
先是看见绣着流云鹤羽的白色道袍,轻烟似漫过砖石地板。目光上移,那握着白鸾尾的手纤长白净,指节甚至泛着梅红色。
小道童再次垂下头,不敢窥伺来者。
“我昨夜观星象,见荧惑入舆鬼。”那人抬手扬起一阵清风,太上老君像前铺着红巾的供台上,一本《奎宿星谱》翻至凶星列页面。
上头赫然写着:荧惑恶兆,民多疾,灾异蜂起。
“荧惑星……”那行字映入青岳眼中,惊得他额际冒汗:“师祖今日特地出关前来,是否衡量出什么法子要告知徒孙?”
她目光掠过众人,微微颔首道:“我要去一趟南疆。”
众人呀然,首先发话的是与戍雪道长,她急急道:“师祖离渡劫只剩一步,这一步至关重要,还是别贸然下山的好。若宗主不能离宫,那就由弟子去罢。”
昭亦道人也向前一步拱手:“弟子也会一同前去,不信解决不了那些作乱的邪祟。”
“不,不是邪祟。”她知晓这些小辈的修为还不足以感受到千里外弥漫的阴森戾气,只道:“那里有更大的东西。”
众人不解其意:“更大的东西?”
那人伸手从袖中掏出两枚铜钱,往上抛。
一抛、二抛、三抛。
“渊凝泽,水,魍魉魅生。”
一旁默默不语小道童正努力回想《大衍筮法》,猜测这卦象代表什么意思,结果脑中一片空白,不出意外晚上又得挑灯夜读好好背一背卜辞。
端视卦象许久,青岳似乎懂了:“天下万水皆同源。唯有大荒深渊之口,连通的是黄泉。”
那人道:“那不是传言,西南大荒是女娲的长眠之处,在神骨遗骸之下便是幽冥。”
“阵法遭到破坏,黄泉秽怨在南疆溢散。”
《淮南子·览冥训》有这样一段记载: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监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
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洪水。
天河倾泻,大地承受不住滔滔洪水而向下坍塌。这一塌,生生压垮了阴阳两界的间隔。尘封的冥河水向上涌起,天地二水交接相容,庞大的秽气窜入人间。
万物受到秽气侵染魔化,走兽吞食善人,鸷鸟攫获老弱。
五彩石浆能凝合不周山顶的破洞,却凝结不了碎成一块又一块的大地。最终,娲神仰躺在九泉冥河水之上,以己身化土填满每一道裂口。
草木从残留神力的土壤中破土而出,同秽气混杂,千百万年后形成了南疆瘴林。
青岳直起身子,久久不能言语,他总算明白为何师祖在渡劫前夕,仙根最不稳时仍执意选择出山。
那儿的东西,不是他们能够应付的。
玄元宗观主各个都本领高深,傲视群伦。可在他们眼前是只差半步渡劫的师祖。
见那人去意坚决,众人也不敢多做阻拦,唯有青岳再三劝道:“师祖,渡劫前夕若是灵根受损,那便是前功尽弃。还是让晚辈……”
“你去,纯粹送命罢了。” 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说完便将目光转至大殿墙上的老君骑青牛像上。
大殿气氛沉重,鸦雀无声。
青岳哑口无言,俯首沉默半晌,最终无奈地呼出长气,说道:“娲神庙派了人来引路,在俱檀城等。”
那人收回目光,微笑颔首。
临走前,她站在雪松下,独自向青岳交代了一些事儿。
“我命中有一劫,渡不过,不得飞升。”
她对着面露愕然的青岳一字一句道:“我给自己卜了一卦,这场劫数就发生在此行路上。”
“自中州回来后,许多事儿我都不记得了。”她望着覆雪的山巅,缓缓道:“这些年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清醒的时间很少,是大限将至之兆。”
“若我出了什么事,封疆阵法就交给你了。”
青岳接任宗主一职后为了昭显威严,鲜少表露情绪,可此时他却有些抑制不住,低着头将双手藏在袖中对女子鞠躬。语气艰涩回道:“定不负师祖所托。”
那人点点头,不再多言,负手转身便要离去。
“师祖!”
那人停下脚步。
青岳仍躬着腰,忆起当年师祖从中州归来时,神识错乱,五脏俱损;若非几位长老请来西天药佛,都不一定能吊住这半条命。
难道这还不是她最大的劫难吗?
思忖良久,到嘴边的话终究没有问出来,他只再次重复:“请师祖一路小心。”
那人道:“一切自有定数。”
青岳在山门口目送女子远去,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覆满霜雪的山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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