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出咸阳数十里,是关中大县高陵地面。高陵县正在泾水入渭水的交汇地带,东接隋国故都栎阳,一马平川,也算得隋国腹地的上等县了。眼见城池外的田禾已经收割净尽,农人们正忙着引水灌田。关中虽有八水十三池,然引水灌田之河渠却始终只有一条,便是郿县修成的百里渠。其余各县庶民灌田,全部依赖老井田制遗留的残渠,与民户自开的毛渠。这残渠毛渠,渠道窄浅,极易淤塞。战事多发,县吏、亭长、里正等一班吏员忙于催纳赋税,民众则忙于收种与战时徭役,众多残渠毛渠无暇修葺,夏灌之时引水极少,所以基本上黎城的秋成都不好。
车马上得一座树木稀疏的土塬,但见北方天际山塬如黛,背后是渭水滔滔,这茫茫白地夹在渭水与北山之间断断续续向东绵延,活脱脱关中沃野的一片片丑陋秃疤,在这片片秃疤中,绿兮兮的是茫茫荒草,白森森的是厚厚碱花覆盖的寸草不生的白毛地,明亮亮的是渗出草地的比盐汁还要咸的恶水。水草之间蓬蒿及腰狐兔出没蛙鸣阵阵,偏偏是不生五谷。
正当秋高气爽之时,和煦明净宛如阳春的蓝天下,前所未有的零宗大买卖在黎城南市喧嚣开来。各色买主接踵而至,清一色的钱货两清车载马驮。因了南市终究是隋国官市直辖的治灾市,自这次开市便有入市者每次限量买粮货的法令。南市成了小商贾的货棚区,其市易治灾的法度却是买主不能一次性大宗买货,而只能一车半车的小宗买。饶是如此,南市货棚也架不住这牛车马队连绵无尽的买粮装货,堪堪撑到夕阳将落,南市大小货棚与六畜大市除了满柜金钱,尽皆空荡荡了无一物。瑜狸上镇子买到后半月要用的物品和药材便急匆匆往家里赶,听说朔州府正与胡虏打仗,他们这边是边境,时常也会有散兵来劫掠,遇上朔州兵马还好说,若是遇上胡虏人,性命难保。
不过她不曾有办法,阿母身子骨不好,近日都下不来床,本来她跟着商队四处跑,如今只能先回来照料,待阿母的身子病愈她再跑商,幸好瑜大哥是好人,到时候也肯在生意最忙的时候捎带上她,她只需要帮忙将货物转出手就可以得到笔不小的银子。
瑜狸正绕路回去,因为这几日常有胡虏兵找人,说是重犯。瑜狸知道这些胡虏不是好人,她背着这么多好东西,到时候若全给他们搜了去,阿母的病又如何好。山上的路更不好走,好在月光清澈,瑜狸还能依稀辨别方向,快走到半山腰时,她打算先到山洞取些东西,因为胡虏有时候会攻进村,所以瑜村的村民会把珍贵东西藏到深山,将来逃的时候也松快。
这个洞特别隐密,大部分还是她自己凿出来的,后来她又灵巧设计过,只要用绒草铺盖,外边根本看不出来有个山洞,到时候胡虏再进村,她便和阿母躲到这来,两三天胡虏便会撤走。
瑜狸却发现洞口外边的草已经被人动过了!瑜狸怔在了原地,拿出了筐里的刀,这是割庄稼用的镰刀,每次出门她都会带上。瑜狸记得洞里放了好些东西,还有块儿猎肉!她特意腌过后放在洞中风干成腊肉!真是可恶,她要看看谁的胆子这么大。
瑜狸刚走一步,只觉触脚湿润黏腻,月光照在她惨白如纸的脸上,她紧捂住嘴才没使自己发出尖叫,这儿怎么有个人?瑜狸摸索出火柴燃了放在洞口的油灯,拎灯进去,发现地上的人似乎是晕了,胸口涌着血,可能因为太久,血已经凝结了,看着骇人。
瑜狸手足无措,快速取走洞中藏着的余粮,正准备走,却听见地上的人呻吟了一声,瑜狸还是抽身出去,她慌慌张张地下山,树杈划过皮肤时的疼痛让她脑子稍微清醒了些。
她趁着天还没未全黑快速下山,看见自家木屋前那点油烛发出的暖光后终于平复下不安的心绪,瑜狸推开门,先将炉子热起来,再敲了瑜甘的门,向他说了情况,她认为那可能是逃到山上的士兵,若是给胡虏人找到就不好了,还是应该上去把人抬下来救治。
瑜甘思忖道:“那阿狸你给我带路”。
很快两人重新进山,瑜甘将那奄奄一息的人背出来,瑜狸用油灯确认他的确是中原人,两人便合力将他带下山。瑜狸将他们引去柴房,并铺了木榻,烧热的炉子也放在了此人旁边,瑜甘道:“现在天黑了,郎中不好进山,只能明天再请,你先照顾他,我去找找有没有伤药。”
瑜狸打来热水给此人擦洗,待将他脸上的脏污洗去,瑜狸才看见此人本来的面目,狭长美目,眼尾带着鸦羽飞翘的弧度,左眼下还有颗豆大的小痣,整张脸宛如刀削,既硬朗又锋锐,肤质皙白,可能是晒久了,所以有些干糙,鼻尖泛着嫣红,许是冻出来的。瑜狸在边境居住,边境又常年打仗,所见的中原人都是糙汉,生猛高大,要不就是来犯的胡虏人,胡虏多为金发碧眼,始终保留着浓浓的原始气息,瑜狸从未见到过如此儒气俊美的小郎君。
边境居住的人少,大部分都举家逃亡到内陆了,所以虽有瑜甘的陪伴,她仍有些孤寂,他若真从内陆来,想必对邺京熟悉,他若不小气,给她讲讲此京也是好的。说不定他还知道大名鼎鼎的云帔将军。
炭火烧得噼啪作响,瑜狸先去热了米汤,多少给他喂下去一点,阿母知道她捡回了男子,虽有些不情愿,却也没说什么,将瑜甘拿过来的草药用石臼捣碎了熬成黏稠的药汁,吩咐瑜狸敷在他身上。
瑜甘皱了眉:“这事让我来,我是男子,无论如何比阿狸更方便些。”
瑜狸先退了出去,望见锅里约莫只剩些粳米,于是在阿母身边道:“阿母,家中余粮不够,我明天出发和商队运货,顺便买些粮食回来。”
瑜母十分不耐,拔了拔炭火:“那你救回来那人如何?留给我照顾?你先将那人打发走再去。”
瑜狸没办法,在帐外等到瑜甘,他一手的绿汁,正要清洗,瑜狸有些不好意思,瑜甘忙笑道:“阿狸,有什么事么?”
瑜狸垂头不安道:“瑜大哥,你能再借我一点粳米么?我知道我已借了你不少都没还,但我也实在没办法了…”
瑜甘的脸隐在冷风下的月夜里,沾上了淡淡的潮气,他几乎不带半点犹豫:“阿狸,不必为难,直接开口与我说便是,你也知我是孤儿,只要我自己不饿着就行,没有你这般大的负担,你待会儿若没有空,我给你送过来便是。”
瑜狸悬着的心终是放下了,转头道:“瑜大哥你真好,不过我想问问阳城那边还收花盐么?”
盐市颇有讲究。用盐商的话说,是价分三等,货分五色。所谓价分三等,便是在海滨开盐场晒盐的官商私商一个价,直接在盐户手中收购一个价,在盐市大批买盐而运往他国者一个价。若仅以当地价钱论,盐场盐价最低,盐户稍高,盐市最贵。然无论以何种方式购盐,若以获利薄厚论,三者最终却是不相上下。其中因由,在于盐场出货价格虽低,量却极大;盐户出货价格稍高,大多却是小场精盐,收购者再出手时抬价幅度便大;盐市价格最高,然却省去了运货费用。
所谓货分五色,是直晒盐以颗粒大小分做三色:大颗粒谓之精盐,豆粒盐谓之粗盐,粉盐谓之场底盐;作坊制盐分两色:印盐、花盐。印盐是经多道工序精制成的盐块,其正四方,晶莹透亮,宛若白玉官印。花盐则是将盐铺排于石板屋顶,加适量水于炎阳之下暴晒,盐汁垂下如钟乳之光泽,因成形各异而被呼为花盐。这特殊制作的印盐花盐价格最高,大多是皇室贵族与富商大贾包揽了。
瑜狸会制花盐,只是若她到朔州盐场去,来回路途也不短,叫瑜甘偷偷转手利润虽不如朔州盐场好,但到底也有收成,何况现在她走不开。瑜甘皱眉斥她:“那里凶险,你每每取料都有可能摔下悬崖,你见过在那里丧命的人还少么?”
瑜狸却道:“我小心些便是,渡过这段时间便好了,日后我再不去。”
瑜甘没办法,知道拗不过,叹了口气:“我见屋里那人体格也不错,让他陪你去,记得安全第一。”
瑜狸应道,送走瑜甘取了粳米回来,走到屋外,全为涌动的冰雪之气,天已经快转凉转为冬了,满目都是荒凉,周边还时时可以听见马蹄踏响的声音,他住的屋子用黄泥敷就,瑜狸仅拾了场中削好的木竹,打算用暇时将小屋的空地用篱笆围起来,改日去镇上挑两只雏鸡来养。
瑜狸走到架起的铁锅前熬米,因为明日去凉山取原盐,所以干脆切了腊肉来煮,瑜母坐在屋前借她做饭时的火光缝补旧衣,后来干脆纳鞋,说是明日有双好鞋她可以轻快些,不至于将她的脚磨的全是燎疱。瑜狸端了碗米汤吃了再去看那人,想着他到底是男子,估计前片刻喂的米汤无法供他饱腹,便又端进去一碗。
柴房堆的柴本不多,但是还是受了潮气,此刻散发着不好闻的霉味,瑜狸也没想过他能醒这么快,那双眼沉沉地盯了她片刻,嗓子嘶哑地咳了几声,终说不出话来,瑜狸反应过来他原是个哑巴,这对于她来说实在太过可惜,本来觉着这人还能陪她聊天解闷,不过他倒是生的好,没事儿看他,心情都会好。
瑜狸将米汤放在榻边,也不确定他是不是聋的,但还是试探性问他:“你能自己喝么?我家中也只有这个。”瑜狸见他衣着华贵,举止气度不凡,估计也是锦衣玉食着大的,不知道他怎么沦落到这来,好心劝他:“外边都是胡虏人,你可有家人?传信叫他们早日接你回去,我担心下次胡虏进村他们将你发现了。”
他犹疑地摇了摇头,对于她递过来的米汤也很谨慎,先让瑜狸喝了一口他才肯吃,瑜狸也不与他计较,忙问:“你叫什么名字?改日我到街市帮你打听打听胡商来不来,他们沿经许多地方,指不定可以送你回去。”
商驻衡拉过瑜狸的手,发现她的手并不光滑平整,上面覆了层薄茧,看来的确是在此劳作的农户,索性放下心,在她手中写下‘夜穆’二字,这是他下属的名字。
瑜狸认真道:“看来你的确是外地人,我还没见过姓夜的,这里是瑜村,‘瑜’是村姓,少部分瑜女外嫁,她们的孩子若回村居住也改姓为瑜,为了不招人眼目,你先暂名为‘瑜穆’。”
商驻衡没有反驳,欣然同意。瑜甘翌日来道别,说是要到领商队到邑州去一趟,瑜狸将用面粉揉出的几个疙瘩饼装在包袱叫他带在路上作干粮。
邑州历来是商贸大城,腹地六座仓廪尽皆盈满,庶民小户犹有百斛存粮,更不说汉水房陵仓、楚地南郡仓、河内野王仓、阴山云中仓,仓仓足储。邑州昔年入河内督导朔州后援,不患粮秣不足,唯患运力不逮,然而倏忽十余年,邑州腹地仓廪存储不足三成,山东外仓更是压仓犹难。近年关中旱涝不均,土地荒芜,年成大减,庶民家仓消耗殆尽,已成春荒望田之势。邑州原本是万商云集,物流如河,而今萧疏冷清,百不余一,邑州原本是与北地胡商交易牛羊战马的天下大市,如今也减少了四成上下。此番所去,流匪灾祸颇多,瑜狸说不担心是假的。
瑜狸目送瑜甘他们走了,瑜狸到衔镇上去清郎中,镇上比之前更是乱多了,进城一趟脚程不短,瑜狸先找了地方喝茶,忽然听周边时时有兵士在巡视,冷黑的甲胄闹得人心惶惶。因为这是边境,隋国现如今又时常在与胡虏打仗,虽比平常巡护的兵官兵多了些,但也不足为奇,瑜狸飞快地到春草堂找徐大夫,徐大夫与她相识已久,笑道:“瑜母身子如何了?”
瑜狸叹气道:“还是老样子,特别是快咚,有时阿母会出冷汗。”
徐大夫捡了草药递给瑜狸:“煎服,一日三次。”瑜狸将几枚铜板放下,继续道:“徐先生,我家中来了位投奔的表亲,在野间猎物时受了伤,怎能来给他看看么?”
徐大夫没有犹豫道:“那等我收个药箱,我们走罢。”
路过布庄时,瑜狸先让徐大夫等了等,亲自挑了布料,因为夜穆身上的衣服沾了血,洗都洗不掉,而且也该有换洗的衣物才是,买件布料给他做件衣裳是必须。徐大夫和瑜狸坐上牛车顺带着回村,快到瑜村改走山路,先后到家时,却见瑜母正指着夜穆一顿臭骂,话有些难听,隐隐有赶走他的意思,瑜狸估计阿母是想到父亲了,当初父亲也是这般被阿母捡回家的,战事结束军队回到邺京,父亲再无消息,瑜母后来听说他已经和别人成亲。
瑜狸阻止了瑜母的动作,看向床榻上隐隐有杀意的夜穆,低声安抚道:“我阿母并非坏心,你且看在我的面上不要计较,瑜大哥已去邑州,届时会顺带帮你给邺京的人递信,你先养伤,不要动怒。”
徐大夫与瑜母寒喧了几句,瑜母拉走瑜狸,不耐道:“来历不明的人,你还出钱给他治伤,将来他若跑了,你怎么办?还有,他伤一好,你马上送走,平日里也对他提防些,这世道人心不善,明白么?”
瑜狸忙应下,顺了瑜母的气,瑜母许是累了,瑜狸扶着她回去休息。徐大夫在给夜穆处理伤口,瑜狸则把徐大夫给瑜母开的药用水煎了,忙完一切才去看夜穆。瑜狸送走徐大夫,走到商驻衡身边,从怀里拿出几个柿子,冬季之前的瓜果更少见,不过好在今年黎城收成不错,到了秋末剩的瓜果她也可以买上几个,徐大夫交代他并非是哑巴,估计是脑袋受伤而导致的暂时性失语症,休养一阵儿便可以恢复。
瑜狸将他扶起来换药,边耐心道:“明日我上山找原盐,你待在家中不要乱走,外面的胡虏人还多,他们蛮不讲理,想抓人回去做苦力,等瑜大哥回来,你应该就有家中消息。”商驻衡没接她的柿子,他被瑜狸换药的动作过粗鲁而疼出了冷汗,忙活半天瑜狸才重新给他包扎好了伤口。瑜狸笑道:“可以了,你这也不算什么大碍,养几个月就能全好了。”
商驻衡只是轻轻点了头,并无过多的表示。瑜狸将衣裳丢给他:“你的衣服脏了,家中也没有男人的衣服,你先穿我的,反正你也不下榻,也没人看见,先将就一下,明儿我去寻了好的裁缝铺给你做件新衣裳。”
商驻衡看了看怀中的那件粗布衣裳,有些不情愿,但奈何身上的衣服也的确脏污,他同样无法忍受,干脆听她的换下来。瑜狸收起他穿的衣服:“你休息,我帮你将衣服洗洗。”
瑜狸午后趁阳光正烈的时候出来洗衣服,往西走了约十几分钟,便能见条小溪,溪水清澈见底,浅处不过半米,深处也不过三四米,正将水倒好,商驻衡便出来了,坐在石砾上也不说话,就是这么看着她,瑜狸不明所以,洗着洗着发现这衣服真是过于华贵,甚至还是用金线织就,瑜狸猜测此人果真来头不小。
她洗完衣服领商驻衡回去,顺便采了些菇子,商驻衡则陪瑜狸在小山间走着,瑜狸看了怀中半斤有余的菇子,只觉收获颇丰,愈加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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