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个月。春夏之交与秋冬之交每每总有几日霖雨。若是时节得当,这春雨可称天赐佳雨。譬如三月八月的末旬,恰逢春耕秋收方罢麦谷播种已了,几日春雨自是妙极。风不吹树不摇四野山川寂静呆滞得石雕陶俑一般,唯有烘烘热浪裹着渭水的蒸腾湿气漫将过来,田间耕夫坊间工匠,终日皆是一身黏糊糊汗水,动辄气喘如牛,闷得一颗心总在胸口突突跳。
瑜狸上山沿着小溪走,很快来到之前在悬崖下发现的岩洞,里面有潭清澈的池水,大部分白色的盐粒已经被冲上石洞,风干后形成了白色的石块。此地陡峭狭窄,旁边是悬崖,若没有把握好绳索高度,还是极有可能掉下去的,瑜狸来过几回后也没那么害怕。因为忙着制盐,瑜狸开始忙得脚不沾地,夜半回来,那双腿血流不止,商驻衡背着她回来。
瑜狸有些羞愧,她还以为自己要一直等到天亮才有人来找她,幸好商驻衡知道她没能按时回来去山林找到了她。想起刚才在乱石块中找到她的悲惨模样,商驻衡便也没了好气,觉得她为了钱真是不要命。瑜狸等了两个月也没有瑜甘的消息,而商驻衡伤势已经好的差不多,瑜狸歉意道:“让你担心了。”
商驻衡用巾帕替她擦了血汤,继续给她上药:“忍着点。”
瑜狸差点叫出声来,似乎从来没这么疼过,她不自觉抓紧了商驻衡的肩膀,背后都浸出了冷汗,犹如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回过神来以后,瑜狸这才松开了手:“瑜大哥来信说后日他便要回来,你的信已经给了平竟苑的人,你是不是准备走了?”她没发现自己的话语中带着不舍。
商驻衡并不当回事,他已经联络上宫里的人,宫中近来事多,因为他失踪,朝堂不稳,有心之人已经开始在散播他的死讯,好让楚王登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楚王得逞。
领政三年,几经顿挫,商驻衡对隋国政事可谓是感慨良多,法令只保存于官府,不对庶民公开法令内容。从保存形式说,无论是王室还是下辖官署,法典都与其他卷册一起保存,没有专门的官吏与专门的府库保存。其时,社会活动尚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传统习俗道德来规范,法令很少,条文也极其简单,官吏容易记忆容易保存;见诸纠纷诉讼或奖赏惩罚,官吏说法令如何便是如何,庶民根本无从知之。如此状况,官吏是否贤明公正,对执法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从实际上说,官吏完全决定着法令的内容与执法的结果。此所谓人治也。民众之所以极其推崇王道圣贤,深层原因便在于这种人治现实。所以他才亲自南巡考察,之后方便改革良法,奈何中途遭遇刺杀,他一路流亡到边境,堪堪躲过楚王的人追杀。
商驻衡将自己的随身玉佩给她:日后在这边遇到困难,你就拿玉佩来找我。”平章苑的人都认识这块玉佩。”瑜狸应道:“行。你差不多要走了,我今日杀了只鸡,用鸡腹脂熬了些油,给你拌饭吃。”
商驻衡见她头发未干,去桌上拿了只帕子给她擦净,无奈道:“那有甚可吃的,你若来邺京,朕…我可以让你天天食用山珍海味。”
瑜狸摇了摇头,看他神情专注的样子,她也暗暗希冀过锦衣玉食的日子,但她不能抛下母亲,母亲不肯让她去邺京,那里是她不想触碰的地方。瑜母并非没有去邺京找过父亲,只不过她差点被人打死在街口,还是那人亲自下的命令,瑜母和瑜狸死里逃生后便回来相依为命。她再问起那负心郎的情况,瑜母却什么也不肯说了。
瑜狸在商驻衡走之前带他去了村口的神庙,让他对那个木像拜三拜,谁知商驻衡却不肯:“我从不信佛。”
商驻衡凝望之下,突然见远处隐约有人,道:“那片白滩有星星黑点,是人?”
“那是扫碱民人。”瑜狸接道,“硝碱成害,也有一蝇头小利,出碱。渭北庶民除了耕耘仅存坡地,凭扫碱熬碱谋生。”
瑜狸无奈道:“关中八水,五水在渭南,渭北唯泾水洛水也。自周人建丰京镐京始,河渠灌溉多在渭水以南,然渭南之地多为山林,多为王室园囿。渭北则因河流少开垦多,多为旱田荒原。渭水流经关中中央地带,河床南高而北低,但有洪水,便向北溢流蔓延,在草木荒地中淤积成滩,无以排泄。久而久之便积渍成这种白土斥卤地,也就是硝碱滩。
商驻衡良久不语。
瑜狸指着白茫茫滩地道:“这白地寸草不生,却有浸出的晶晶碱花。民以枯干蓬蒿结成扫帚,在滩地扫回碱花,加水以大锅大火熬之,泥土沉于锅底,碱汁浮于其上。将碱汁盛满一个个陶碗,一夜凝结,便成一个大坨,隋人呼为‘碱坨子’。碱坨子化开,便是碱水。精者可以厨下和面防止面酸,粗者可以鞣皮。非但市中皮坊常来购买,即便胡人入隋,也必来收购碱坨子带回。渭北农人之生计,大多赖此蝇头小利,以艰难度日矣。”
商驻衡更是困惑了,“天生硝碱,不费耕耘之力,大扫卖钱便是,钱换百物,如何还是艰难度日?”
“你有所不知,”瑜狸叹息一声,“就成碱而言,这白茫茫滩地也分为几等,并非处处都有碱花可扫。你看,蓬蒿荒草之地没有碱花,渍水过甚处也没有碱花,唯有那浸透盐硝却又未渍出咸水,潮湿泛白而又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才有碱花生出。更有一样,碱花也是夏秋多生,冬春则成白土烟尘。如此一来,能扫碱者也是寥寥几处,何能大扫大卖做摇钱树了?”
瑜狸拉着他往回走,商驻衡却一直在对着那座刚生绿意的荒山发呆,似乎在思忖着什么。瑜狸想起山中的野果应当有的已经成熟可以吃了,带着商驻衡去山中摘,河滩边的芦苇成絮,在风中摇曳,顺风吹到了他们的身上,宛如雪一般,商驻衡眼眸微沉,轻轻替瑜狸拂去额上的芦苇絮花,露出她光洁的额头,瑜狸弯眼笑着,活像只山林初生的狡黠野狐。商驻衡牵起她的手,瑜狸也没有躲。
瑜狸感受着他微凉的指尖,心中却如擂鼓,瑜狸挣了挣他的手,垂头道:“阻着我爬树了。”
商驻衡放开了她,见她如野猫般迅捷地登到树顶,微风拂过山林,犹如晃荡的绿色海浪,她身处其中,皙白的皮肤,乌黑的大眼,看着明艳至极,之后听她轻快地朝他喝了一句:“来!接着!”
声音比起他见过的庸脂俗粉的女人所出的娇哆模样清悦动耳得多,他竟没有半分不悦,伸手一接便是一个毛绒绒的大挑。瑜狸随手摘了一个边啃边摘,甜蜜的汁水在她选间迸开,山间回荡着这股微甜的气息,他们配合得还算不错,下山的时候两人的手还牵在一起。
瑜狸远远却见来了马队,她只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瑜甘,他满载而归,见到瑜狸时也十分喜悦,将她抱起来飞了一圈。瑜狸掀开帐子先后入帐,倒了杯热茶放在瑜甘面前,如同从前一般向她讲述外面的所见所闻,不过今天的话题却有些沉重。
“隋国的皇帝不见了,说是在南巡时遭到埋伏,现在到处都在搜寻他的下落,你之前不是同我说见到街市上的官兵多了么?或许就是在查找皇帝的踪迹。”
瑜狸对此丝毫不关心:“当今圣上可是暴君,死在哪个山沟里最好,再说了,要找应该去南边找,皇帝还能跑来北边不成?”
瑜甘却突然看向商驻衡,眼神带了丝犹疑:“敢问阁下何以流落至此?”
“我只是隋军的士兵,后来因为战败,被掳到胡虏人那边去了,之后侥幸逃了出来,幸得两位相助。”商驻衡缓缓道。
帐内有些昏暗,瑜甘才看清眼前这个男人,男子身量挺拔,肩宽臂长,肤色皙白,五官眉眼长的很是周正,下颔线狭窄且流畅,举手投足间儒雅俊逸,如何看都不像是边境士兵,但他到底还是没有将这份猜疑提到明面上来,如果对方不愿意承认身份,如今提出来恐会有杀身灭口之祸,不如当作不知情。瑜甘想起平竟苑的信件,估计不日便会有人接应他,就算此人不是皇帝,能住在平竟苑那种非富即贵的地方,必定是在邺京权势滔天,他们都不能得罪。
虑及瑜狸体格单薄,瑜甘刻意在帐外多加了两层翻毛羊皮,帐门也特意做成了厚木板外钉翻毛皮的防风门,入冬燃起木炭燎炉,大寒时节帐内也是暖烘烘一片。瑜甘关了帐门,给燎炉加了木炭,又点亮了两盏铜人纱灯,明亮的帐中顿时暖烘烘一片。左右打量,又拿来帐角一个木架,坐在案前斟茶自饮默默思忖。初夏时节,小庭院卧在满山花草与莽莽胡杨林中,习习谷风阵阵鸟鸣,分外的幽静空旷。
清晨的黎城是忙碌的,店铺开张官署启门,长街大道处处都在洒扫庭除到处都是行人匆匆。目下正当夏熟大收时节,抢收抢种抢碾打抢储藏抢完粮,整个朔州府都火爆爆地忙碌着。当此之时,无论国事朝局发生了多么突兀的隐秘的值得人们关注的变化,国人都不得不在紧张繁剧的劳作中淡漠置之。毕竟,实实在在的日子是要永远地辘辘转动下去的,任何陡然泛起的波澜都无法改变这亘古生计的真理。
瑜狸避开了熙熙攘攘的长街大道,只在僻静的小街巷穿行,原本可径直到达的短短路程,曲曲折折绕了近半个时辰。瑜狸将近月制得的花盐转手卖给了周边商铺,瑜甘说邑州战事危急,接下来三个月商队都不再出门,瑜狸手上缺了现钱,在黎城盐价不高,但到底也有收入,总不能在家里坐吃山空,东家认识她,干脆给了瑜狸多半成的钱,瑜狸收了钱欢天喜地到草市挑了两只雏鸡。
瑜狸没赶上牛车,拎着两只雏鸡往家中赶,忽然见瑜村村民都慌慌张张要出城的模样,瑜狸远远见有两个人影正接着向她这边走来,瑜甘背上的正是瑜母,他神色怆惶,走快几步过来牵她的手:“朔州府知府跑了!朔州府马上守不住,估计是朝廷下的旨令,叫他们弃了朔州府保住幽州府,我们快走,不然来不及出城!”
数车马溅起尘土飞扬,久久不落,宛若一层黄纱笼罩街面,许多人都注意到这一队吏骑马、官骑驴的奇景。在货栈周围的街面上,徘徊着三三两两的皂衣衙役和五城兵马司的褐衫巡丁,他们是先前分配到这里护路的,眼下没有别的命令传来,他们也只好像游魂一样在原地彷徨。瑜狸也同样注意到了这突然的防备情况。
牌楼下方的通道,却被一条黑灰色的棘围拦住,几名守备衙门服色的卫兵,正手持装了铁枪头的长矛,警惕地盯着所有的人。此时在棘围之前的空地上,聚集了大量马车、轿子、抬竿和各色人等,他们都是从各处闻讯赶来,有气愤叫嚷的,有号啕大哭的,有苦苦哀求的,有破口大骂的,种种负面情绪汇聚成一团骚动蚁群,城门汇聚了朔州府大半高官,还有闻讯赶来的门生故吏。朔州府的巍峨城墙高约七丈,下砌条石,上筑青砖,呈一个上窄下宽的敦实梯形,外墙还伸出三层共计三十三枚白石券,宛如青面凶兽露出雪白的獠牙一般。
瑜狸着急起来,扶住瑜母,跟他们往城门走,“瑜穆呢?他去哪里了?”
瑜甘摇头道:“今早我起身他就不在屋中,估计是自己回京了。”想起他的身份,瑜甘忙道:“你何必担心他,先顾好自己!这事绝对不简单,我们也不能去幽州府,很有可能朔幽两州的高官早就和胡虏勾结了,不然为什么朔州府直到快沦陷了才有动静,我们直接南下!”
瑜狸犹豫道:“可…可是瑜穆他…”“好了,快走!”瑜甘无奈斥她,快速向城门而去,瑜狸只得咬牙跟了上去。
……
大鼓轰鸣,早已经整肃排列在方阵之后的两万名二十石强弩手骤然发动,向朔州城头的女墙垛口万箭齐发,使城头守军不敢露头。与此同时,胡虏方阵在震天战鼓中隆隆推进。瞬息之间,云梯靠上了城墙,震天动地的呐喊声骤然响彻原野。胡虏武卒迅猛有序地爬上云梯,杀上城头。这时,寂静无声的黎城下却骤然立起了一道人墙。一场残酷激烈的浴血攻防战开始了。数千里之外的临淄郊野异常平静。
连绵军灯伸向远方,融汇在漫天星斗之中。如果不是偶尔的战马嘶鸣,谁也想不到这片山地里隐藏着十余万大军。在这片军营的中心地带,一杆大蠹旗迎风舒展,大纛旗下的幕府大帐里灯火通明。有人掀开军帐,看向坐在御案前的男子,抱拳道:“陛下!已经安排了人护送瑜姑娘一家离开朔州府,他们在路上不会有意外。”
男子没有抬头,高阔挺直的鼻梁在烛火下泛着柔边:“知道,朔州府战情如何?”
夜穆道:“此战纠葛甚多,不能以常法谋划,须得出奇制胜。这个‘奇’字,就在于我军不赴幽州寻战,而直捣胡虏王庭,王庭乃胡虏军辎重地。胡虏绝不允许王庭陷落,必得回兵救援。此谓攻其必救也。此战制胜处,在于我军于胡虏回救王庭时,中途伏击,一举击溃,事半功倍也。”夜穆没有笑,也说得很慢,仿佛在将长期的思虑一丝一丝地抽出来。
站在一旁的贺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打过多少仗了,可无论如何想不到,打仗竟然可以如此打?不去战场而去后方!仔细咀嚼一番,竟觉大有奥妙。
王庭离隋国边境只有三百多里地,骑兵大半日可到,步兵昼夜兼程也就一天一夜;而幽州则有千里之遥,利弊自然一眼可见。再者,胡虏开赴幽州的大路只有一条,这正是已经被隋军封堵的巨野要道。而隋军通往胡虏王庭的道路可是很多,胡虏根本无法路路防守,也无从重兵防守。秘密进军胡虏,可以说不会有任何麻烦或抵抗……
夜穆并非接到商驻衡的信件才知楚王已同朔幽两州知府勾结求助于胡虏,朔幽两州知府不作反抗将两州奉于胡虏,夜穆在南巡之前便按照指示领京畿十万大军埋伏于朔州府后方,一旦胡虏攻破朔州府,十万大军便可以将胡虏人斩杀殆尽,待幽州府主动开城门之时攻下幽州府,收复失地。
商驻衡当初不选择南逃,不仅是出于后南方有楚王的人在埋伏,更出于借此收复朔幽两州,楚王一旦在朝中无人管制,必定会给胡虏传递消息攻城,之后以朔幽两州为条件,让胡虏人扶持楚王登基,彼时皇帝失踪,朔幽两州沦陷之际,朝臣慌张成无头苍蝇,自然会让楚王登基,可他估计没有料到皇帝成功脱逃,出于安全考虑,他只能赶在皇帝归京前实施计划。
商驻衡特意在胡虏进犯中原时选择拼命打压楚王,正是逼他提早谋反,趁机铲除他这个漏网之鱼,一路北逃他都是有护卫的,只是没想到忠诚他近十年的赵尚也是楚王的人,中途刺杀,害得他流落在凉山附近。
……
由于隋国的强大,数十年来,隋国本土没有过战争。长期的安宁富庶使幽州的三万多守军已经被风华商市将悍勇之气淘洗得干干净净了,整齐威武的甲胄,寒光闪烁的兵器,仅仅只有对庶民国人凛凛生威了。当阑珊的夜市灯火还在满城闪亮的时候,城外突然战鼓如雷喊杀连天,军队恍如天外飞来,突然出现在幽州城下猛攻,幽州城内的惊慌失措可想而知。要不是幽州有天下最宽阔坚固的城墙,有用之不竭的长弓硬弩,幽州城几乎要真正的陷落了。从黎明到午后的大半天之内,幽州守将向楚王派出了六次快马特使求援。
所见之处,皆是土黄、暗褐、黑灰色的交错对叠。土黄是连绵不断的夯土堆料台与船坞,暗褐是鳞次栉比的工坊棚舍,黑灰色则是高高飘扬在工坊上空的炉烟,看着实在是副惨像,不时可以见到无数匠人像蚂蚁一样攀附在各种巨大的龙骨之上,锤凿锛斧交相飞舞,叮当声不绝于耳。河面之上,弥漫着刺鼻的桐油与石灰味道。
瑜狸看着火光冲天的朔幽两州颇为感慨,幸好没有同朔州府的人一起避难于幽州,不然如今还要被困在城中。夜色茫茫,马车上的瑜狸将雏鸡交给瑜母,走到车外与瑜甘搭话:“你之前同我说的夜穆的身份,你知道他是谁?”
瑜甘挑眉一笑道:“也就你傻,猜不出来,那样的气度怎么可能是边境土兵,他隐瞒身份无外乎是身份特殊,而且他叫我送信的地方是平竟苑,皇宫底下的宅邸寸土寸金,有钱没权都住不上,再听闻皇帝失踪时他那副丝毫不讶然的模样,想想也知道,还有你猜为什么我们一路逃亡连一个胡虏都没遇上,不过是他在暗中安排了一切,我们可以放心南下。”
瑜狸却没反应过来:“你…你说他是皇帝?!那…那我之前那么骂他…”
“那我们现在哪儿?”瑜狸无奈道。
瑜甘笑了笑,嘴里还叼了根狗尾巴草,“去投奔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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