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有罪,罪该万死。
张弩透过玻璃舷窗再一次瞪了那火热的球体一眼,那是正在落山的太阳。没有了大气层的隔绝,即便是落日,也仍然亮得刺眼。张弩试图多瞪它一会儿,但很快败下阵来,只能用“接下来的14天不会再见到太阳”来安慰自己忍下恨意,拉起被子蒙住头,沉沉地睡了过去。
几个小时后,闹钟尽职尽责地响起,不等张弩睁开眼,机械臂已经操纵着挤好牙膏的牙刷塞进了他的嘴里。温和的光线从顶灯发出,人造光源的柔和也抚平了张弩,他接过牙刷,一边走向盥洗室,一边按下了床边操作台上的一个按钮。
等到他洗漱完毕,光滑如镜般的墙壁上无声地打开了一个正方形的小窗口,一份冒着热气的早餐被推到了桌面上:两个焦圈、一碟小咸菜、一碗豆汁儿,纯正的老北京风味。张弩却转身去泡了一杯茶,茶叶放得很多,泡开后像一簇簇的水藻,油油地在水底招摇。
张弩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然后喝下一大口,苦涩的滋味在嘴里都化不开。其实,早餐前喝浓茶不是一个良好的生活习惯,容易引发慢性胃炎,但张弩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觉得自己更像父亲一点,父亲也确实有胃炎的毛病。
吃饭时,他打开了显示器,若干个房间的影像出现了——从他按下按钮的那一刻,各式各样不同的早餐也被送到了各个房间。像调电视频道一般,他伸出手在虚空上左右滑动,一间一间地看过去。
有的在吃热干面,有的在吃水晶虾饺,有的在啃贝果,有的在做祷告什么也不吃。都是看了好几年的人了,饮食习惯也早已熟悉,根本没什么新鲜的,所以他看得很快,只有在偶尔没看清时才会划回来重新看看,比如现在:那个老头面前放着的是薯条,似乎被摆放成了一个奇怪的图案。张弩放下豆汁儿,放大了屏幕,仔细一看,又是“SOS”。
这老头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上这么一出,上一次是用意大利面扭的,上上一次是油条和鸡蛋,张弩皱着眉还想再回忆起再往前一次是什么,老头却突然转过头来,一双苍老却沉静的眼睛正撞上张弩的视线。张弩吓了一跳,啪地一下关掉了显示器,又后知后觉地有些恼怒,索性把桌子一推,打开门出去了。
走廊里,一排排的巡逻机器人乖巧地避开了他的脚步,又在他身后无声地汇聚,继续行进。在走廊两侧的单向玻璃屏障面前,每一个房间都一览无余。和早餐一样,房间的布置和摆设也都千姿百态,各有特色,丰富多元得像世界博览会一样。
很多人还在吃早餐,也有人已经吃完,正在发呆。张弩一路脚步不停,径直走到走廊尽头的房间,单向玻璃幕墙的右侧镶着铭牌:编号001,代号夸父。
这位夸父此刻仍坐在薯条面前,正在向“SOS”上面挤番茄酱,试图把那几个字母染成红色。
张弩在一侧的识别系统中认证了身份,一排指令浮现在了玻璃上,他徒手在上面画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窗口,开启了双向视听权限,咳了一声。
老头激动地扑过来,扒在那一方小小的窗口上:“这一次呢?他们同意了吗?”
张弩冷冷地说:“我只是来告诉你,以后薯条也不会再出现在你的菜单里。”
老头满不在乎:“我本来也不爱吃薯条,你就快告诉我他们是不是同意了?”
张弩不愿和他多纠缠,转身就走,老头还兀自喋喋不休:“去告诉他们,‘遮天计划’必须重启,人类要对太阳的恶行予以反击!这是人类伟大的……”张弩取消了视听权限,把老头的后半句话关在了房间里。
张弩到现在都还记得历史书本里的原话:“遮天计划”反映了人类对于宇宙生态和天体运行规律认知的不足,随即引发的“羲和之怒”带来了惨痛教训,成为人类的宇宙探索方针由扩张转向收缩的转折点,标志着“遮天计划”的彻底失败。
每每想到这句话,张弩都会感到胸口发闷,他的父亲作为那个“惨痛教训”的一份子,连只言片语都没来得及留下。人类政府为像张弩这样的烈士后代提供了诸多优待,或者说“补偿”,但这仍不足以抵消张弩心中的伤痛,比如对父亲的思念,对母亲郁郁而终的不甘和对太阳延绵不绝的恨意。
不能在这样的思绪里沉溺太久,张弩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转而打开随身的工作日志,确认今日的工作。
烈士后代的工作自然也是被优先安排的,这类工作的特点就是钱多事少。这也是“补偿”的一部分,没有人对此有异议,因此张弩的工作称得上清闲。尤其是在这里,他只需要按要求分配指令,四下遍布的机器人就会各司其职,确保整个机构的正常运行,以及每个房间的安全保障。只有极少数情况下,才会有事情需要他亲自去办。
他看了一眼日期,看来今天就有一件,这是半年一次的补给时间。
张弩到连接舱穿戴好了舱外航天服,这是NewAxiom Space的最新款,关节轴承比前代产品灵活了不少,张弩调整了生命维持系统的数据和内置空调的温度,又确认了一遍各部门自动运行的程序,这才打开了舱门。
太阳落下的一瞬,整个大地就已经被黑暗笼罩,快得像是关机后的电脑屏幕,黑地很干脆;同样的,当太阳再次升起时,强烈的日光也将会在霎时间铺满整个地面。几十亿年来,这颗星球都习惯了这种骤明骤暗的突转,但如今,人类的伟力到底还是改变了它。
张弩的面前是一条修得很平整的路面,与道路两旁密布的结晶质火成岩、角砾岩、苏长岩等不同,在路灯的映照下,这条微微泛着蓝光的道路是沥青混凝土材质的。
沿着道路往前,更多的路灯散落在大大小小的环形山、陨石坑以及射纹系统附近,它们都依赖太阳能,过去的两周为其储备了足够的能源,用以驱散漫长夜晚的黑暗。
这些路灯的亮度不高,只星星点点地散发着淡淡的光,放眼望去,似乎只是给灰蒙蒙的地面笼上了一层柔和的纱,唯有不远处的一个光点,亮得像汪洋深处的灯塔。
那就是张弩的目的地。他跳下舱口,轻巧地落在沥青路面上,但当即打了个哆嗦。看来还是空调温度不够,他每次出来前总是对自己的御寒能力过分自信。默默调高了温度设定后,他终于舒展开身体,朝那个光点走去。
随着距离的缩短,光点从一个变成了二个,三个,四个,直至一排,它们沿着一条直线排列,在这个地面的最后一个光点处完美重合,看起来似乎就只剩下了一个光点,而唯有走近了才能看到那被遮住的无数个点。
点与点之间,若隐若现的冷光昭示着金属结构的存在,将一个个的光点连接。这条缀满光点的金属长廊像一条长长的珍珠项链,在太空中笔直地起舞,从这颗星球一直连接到一颗蓝色的星球,仿佛他们如此的亲密无间。
这是一条太空电梯,电梯的另一头是地球。
张弩今天的任务就是接收地球通过这架太空电梯发来的物资,地面上的光点就是电梯的最后一站。他清点了一下物资清单,核对了发送编码,一切确认无误后用虹膜认证签署了接收函,一长列的传送带就开始工作了,大大小小的密封箱被输送到舱门口,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搬运机器人会负责分拣。
物资很多,通常需要搬运上一个小时。设置了自动接收和搬运分拣的指令后,张弩望向地球,现在他距离故乡大约38万公里。地球看起来蔚蓝纯净,在灰暗的夜幕中,像灰绒布上的一颗蓝宝石。
张弩不可自抑地被这片蔚蓝吞噬,沉入无尽的回忆之海……
他感觉自己只回忆了一瞬,可接收站的提示音就已经响起,表示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按照规定,他需要立即返回舱内,做好登记台账,临时出舱服的氧气储备也只够维持到现在。张弩关掉了接收站的灯光,沿着那条路走了回去。
现在最亮的是舱门了,以及它所属的整个建筑。广袤无垠的地面上,只匍匐着这座造型工整的巨物,独自沉默着。
舱门在张弩的身后关闭,他再一次回到了广寒宫。
这是一个美丽的名字,据说是从地球远古神话中得来的灵感,用以指代月球。
现在,这里是人类建在宇宙中的太空监狱。
而他,是唯一的狱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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