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无法死亡呢?』
突然有声音响起,带着些许不易觉察的紧张。
津岛于是移开视线,缓缓直起身看向阶梯之上的来人。
对方是一个约莫**岁的小孩,留着一头鲜少打理过的长发,如墨般倾洒下来。根据衣料的材质和花纹可以推断出生于富贵家庭。而令人惊讶的是,层层叠叠的衣衫下,有瘦弱手臂缠绕着的洁白绷带一闪而过。
津岛修治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这是什么。
受伤了吗?津岛思忖,又迅速否定了这种可能。即使绷带底下可能是无数的旧伤痕,他也仍然倾向于这异于常人的打扮仅仅出自对方喜好。
……怀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隐隐有些期盼与自我欺骗的心理。
面容姣好的孩童向来惹人喜爱,而他仿佛天生就懂得如何利用这份优势,仅仅是简单的一次照面,也将惑人技能发挥到了极致。
津岛看到对方就在阶梯上,双手撑地,乌发散开,如同一条条细蛇四处窜动,一些勾着手腕,一些挠着脖颈。似乎有些痒意,他便抬起右手,将作乱的发丝摆至脑后。快速做完这些,他又继续担忧地看着津岛这位疑似要入水的青年了。眉间凝满忧愁,仿若一个天使。
津岛修治收回游离的目光,重新看向这位突然闯入梦境的年幼客人的眼睛。不过,津岛又在心底笑了笑,还不知道是谁闯入了呢。
年幼的客人保持了较长时间的紧张注视,感受到他移来的视线,才缓缓眨了眨眼,目光澄澈,就如同一个真正的孩童那般。
这份关怀真是令人感动啊,津岛修治感叹。
然而只要多分出一点气力,仔细分辨面部表情的走向,便会发现你的面容像一副面具,真正的情感根本毫无波动。
和我一样,充满谎言与虚伪的骗子。
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这感觉太过飘渺,在现实里有些不可置信,在梦里倒是很有可能。
津岛修治笑了,打破了这份沉静。
“先生,您知道这是何处吗?”叶藏似乎受到鼓舞,抿了抿嘴,有些不好意思问道,仿佛很信任第一次见面的男人。
信任吗?角色面对造物主,自然会有天然的信任与依赖,但津岛知道对方不会。
你是我亲手一笔一划写下的孩子,无论对谁都无法产生任何美好的感情,你存在于无时无刻的恐慌当中。
津岛修治冷冷注视着翻版的年幼的自己。
叶藏的声音很欢快,眼神也很明亮,再加上一丝楚楚可怜的乞求意味,让人会有被信赖的错觉—但他的眼底却是一片恐慌。
你恐慌什么呢?
我让你害怕了吗?
叶藏终于惶恐起来,用力摇头,逃进了黑暗之中。
……
空间安静了。
津岛垂下眼,杵立片刻,顺着河流遥遥望向水源尽头的那片黑暗。
黑雾起伏不定,消散又回笼,处于实体与非实体之间的模糊状态,如同一个人薛定谔的死亡。而津岛修治端详良久,缓缓歪了下脑袋。
他感觉……它在呼吸?
-
叶藏是在一片黑暗中醒来的。虚无与混沌与他永久作伴,在望无边际的黑夜里,倒也显得没有这么孤单。
这里当然不只黑暗,这里是无数界面的缝隙,他作为一个特殊的存在,看到了无数的可能结局。
今天开始,他不用看了。
黑雾缭绕,自动凝结成一个人类的躯壳,为了纪念过去停滞的时间,他将头发变得很长很长。长到这所空间再也填不满,铺天盖地遮掩了视线,遮掩了鼻息。长到空气被挤压得所剩无几,他开始感到窒息。即使他根本不用呼吸。
他一手挥下,一切又都恢复成黑雾,轻飘飘地四散了。
最终只留了一头及膝长发。
外面逐渐传来河水的叮咚声,清脆干净,如鸣珮环,似夏日冰块搅动,令人瞬间从心底生出欢喜,从极闷的火气中释放出来。
叶藏一怔,身体先带动灵魂,行尸走肉般离开了这片区域。
“叮”“咚”
“哗啦”
叶藏开始找津岛了。
“先生,您要入水吗?”
“您知道这是何处吗?”
他听见他在询问。
身后的黑雾仿佛追上了他,又或者他从未挣脱过黑雾的束缚。他再次感到自己正在被什么东西吞噬,又或者被什么东西取代。他颤抖恐慌,他欣喜若狂,他不动声色,他魂魄失常。他静得什么都说不出,他也吵得什么都说出了。
他是不是都说出了。
叶藏缓缓瞪大了眼睛,近乎失声。
他望向熟悉的造物主,细碎的语调在喉间自动连成句子,他渴望着说些什么,却仿佛被扼住了喉咙,只能发出无声的惨叫,不敢泄露分毫。
他必须压抑住所有的冲动。
他什么都不能说。
在逃走之前,叶藏最后一次对上津岛的目光。那瞳孔埋藏着深不见底的黑,却因此显得格外温柔—仿佛一切黑暗都尽消吞噬,留余人间温暖残阳。
在他面前,所有的伪装都将丢盔弃甲。
叶藏只好收回手,奋力跑回黑暗中。
他又不敢了。
-
黑雾在变化。影子在自杀。
叶藏转身离开后,津岛的目光也从阶梯上收回来,转而探究此空间下的同一片黑雾。
如他所想的那般,雾气掩盖的是一幕幕滚动的画面,而情节无论如何多变,主角永远是同一个人。
他见证了那人的荣耀过去。
也见证了那人的花样死法。
于是便显得愈加沉默。
他好像没有资格去指责什么—毕竟他也是这样的人,也能充分理解对方对这个世界的绝望。
他好像也没有资格去拯救什么—就在刚刚他还想着服药自尽,自从沾染上死亡的气息,他便再也无法使他人焕发生机了。
津岛修治叹了口气,移步到水边,轻轻看生命如水般,流淌难抓,自由不断地下坠坍塌。
他知道每一次的濒死有多痛苦,也知道每一次的求救有多犹豫,但他终究无以知晓那压在肩上的重压、逼迫前行的动力究竟从何而来。他再怎么抓住一闪而过的画面,也只是片段式地观看,无法切身体会他的人生。
所以我救不了他。
津岛修治低头注视水中倒影,久久不语。
“先生,您是想入水吗?”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话语,又一次在身后响起。
看时间,距离上一次交谈不过也五分钟,叶藏不可能短时间内再次前来。
津岛修治转头看向来人,轻松地笑起来,随口闲谈。
“水是生命之源,每一个水波都有生命在流动,我看着水面的自己,这对我产生强烈的吸引力。我想触碰,自然是想—”
“自我爱恋。”
“叶藏。”他突然叫他的名字。
叶藏毫不意外,但依旧惊奇地瞪大了眼睛,“您认识我,您是谁呢?”
“我是你真正的父亲。”津岛修治不无带点恶趣味说道,眼底却十分温和。
“父亲?”
津岛看到叶藏微微缩起的指尖,轻声询问:“那里太危险了?或许我们留在这里好吗?”
叶藏更不安了,看向津岛的神情楚楚可怜。他低头,绞了绞手指,“不用了,其实并不危险……去看看吧。”他抬头认真说道。
津岛修治最后看一眼水中的自己,拾级而上,对叶藏点点头:“走吧。”
感受到手心传来温热的暖意,叶藏僵硬着没有甩开,反倒攥得更紧了些。他要救他,他在心里说,他要救他。
津岛修治意致阑珊环顾周围,继续在心里默默评判。
不害怕光明,害怕我吗?
又或者是,想为我专门留出一个光明空间呢?
这是一个谁也打不破的黑壳,只有他所在的中心鸟语花香。恐惧会消逝,真相被掩埋,这何尝,不是一种保护与爱意。
它害怕他,它要杀他,它又爱他。
有谁不爱自己笔下的人物吗?于是他顺从得宛若一只无知的羔羊,即使结局是替罪而死。
津岛看向越来越近的黑雾。
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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