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人衣衫上尽是血污,鲜血顺着肿胀粗糙的指尖蜿蜒滴下,他声音如锈铁摩擦砂石,难听得让人想要捂住耳朵,“回太子殿下的话,今日公主殿下本是出城游玩,未曾想遇遭遇恶民作乱,万幸公主并未受伤。”
元令仪见高照神色晦暗,只是眸色阴冷地盯着那侍人,“来人,护送曦和公主回城。”
百年佛身,十世禅道,红尘不语梵音,佛眼静观祸心。
元令仪身姿挺拔纤长,仰起脖子静静地感受千年清柏的生生不息,不远处禅房中的咒骂与惨叫尽被她隔绝,郑四海匆匆走到她身后,慌乱地擦着手上血迹。
元令仪风轻云淡地问道,“怎样?”
“这里条件简陋,能上的手段都用上了。”郑四海沉声说道,想到处处露骨的伤口,战场杀伐之人亦是胆寒,“有几个硬骨头,估计也抗不了多久了,现下招供的称种种行径,尽是苏州商会的邱澎生安排。”
元令仪挑眉嗤笑,“所以,谁接了这个差事去缉拿邱老?”
“李馥。”郑四海答得飞快,“太子殿下亲自下令,格外关照过的。”
元令仪缓缓坐在卧倒的奇柏之上,皴裂的树皮扎得细嫩的皮肤生疼。她缓缓开口,寒凉之声与蝉虫共鸣,“何苦要演上这一遭呢?”
郑四海粗犷地蹲坐在元令仪身前,抬首仰观她的菩萨眉眼,“殿下或许不是做戏,属下亦是觉得其中古怪,那些人招得太容易了。”
元令仪垂眸生出些许慈悲来,“我当然知道,敢对皇亲国戚动手的,必然不是一般人。元贞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只是我听闻邱老年纪大了,这一番折腾,别出了岔子。”
“所以是李馥亲自去请。”郑四海一字一顿地说道,“那几个硬骨头,与那些软脚虾,应不是一个路数。”
“这事闹得大,不止一群人参与进来,正常。”元令仪起身向外走去,声音悠远浩渺如阵阵梵唱,“油水丰厚,自然就能引来老鼠。来了便打死,哪有人将吃食让与老鼠的道理。”
烧焦皮肉的残烟攀着曦光游出槛窗,升腾缭绕在破旧的“回头是岸”匾额之处。
高照被韩颂搀扶着站在禅院外,见元令仪款款而来,春华随风扫落,轻声说道,“可是累了?”
元令仪扶着高照,柔声说道,“不累。与人斗,其乐无穷。”她俯视着高低错落的殿宇,寒光乍泄,“一座寒山寺,勾得牛鬼蛇神铤而走险,现下我倒是真想看看,能不能请出三清四御昭示真法。”
“邱老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你待会语气缓和些,他必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高照轻轻拍了拍元令仪的手,冰凉的掌心被元令仪渐渐温热。
邱澎生坐在书桌上啜饮着热茶,年逾古稀却仍是腰杆挺直,满头银发梳得齐整利索,见元令仪与高照进到院中,当即恭敬起身跪拜,“太子殿下安好。元大小姐安好,老朽邱澎生。”
“邱老安好。”元令仪仔细打量着邱澎生,却发现他右眼竟是义眼。
高照伸手示意邱澎生不必多礼,将元令仪引到主位之上做好,自己却是坐在她的下手侧。
邱澎生见高照如此呵护元令仪,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有了分寸。
“李馥已将事情经过说与我听。”邱澎生虬髯微颤,笑声郎朗,字字铿锵,“想必大小姐是要问询老夫,寒山寺暴乱之事吧。”
元令仪闻言颔首,唇畔绽开一抹春水初融的笑,心中却是升起一丝疑惑,邱澎生竟对李馥直呼其名。
“今日之事,老朽敢向天地发誓,与老夫绝无半点干系。商会那边,老夫已差人着手清查。”邱澎生苦笑中没有一丝愧疚无奈,“老朽年纪大了,对商会压制不若从前,竟险些让曦和公主、安澜县主遇险,此事老夫责无旁贷。若是商会之中有胆大包天者参与,定当以国法处之,绝不姑息。”
元令仪听着更加困惑,抬眸看向高照,却见他神色笃定地点点头,神情之中满是信任。
“邱老谦虚了,”元令仪柔声说道,“只是邱老言辞恳切,字字谦虚,可听着看着,倒是对苏州商会极为自信。”
“老朽一介商贾,得幸陛下信赖,任商会首席,在其位自当谋其政,自当为苏州万千商户谋福。”邱澎生停顿一刻,神色凛然,“可邱某人奉信商道即人道,万金之贾当兴万乘之国,当以义为利,济世安民。”
邱澎生一番话说得大义,将商道诩为国之基石,仿若屈居末流的商贾,亦是忠义仁智,并不比为社稷夙兴夜寐的世子大夫逊色。
“邱老大义,令仪十分敬佩。”元令仪定定地打量邱澎生,想要从他大义凛然的皮囊之下,翻出些许卑劣。“只是今日之事,经严审之后,不少人称自己受商会委托,地契房契也不似作假,更是一言不合就闹出了人命,无论怎么看怎么想,都像是有人刻意为之……”
“大小姐也品出这其中的门道了。”邱澎生捻须笑道,无视元令仪肆意的打量,神色坦坦荡荡,“若真是老朽的人,哪怕刀斧加身,也不会透出一字一句不利于商会的言辞,这种栽赃嫁祸的手段,真是老套下作。”
元令仪略一挑眉,心中诧异邱澎生的直率,“邱老此话怎讲?”
邱澎生和善的双眸尽染寒霜,冷声说道,“老朽不屑做那捕风捉影的无端揣测,只是请元大小姐听我一言,仔仔细细地查查这些人的底细!老朽有八分把握,必然是聚族而居的土地主养的走狗!”
“已经安排人仔仔细细地去查了。”元令仪仍是客客气气,似是别有深意地说道,“只是邱老,还有几人挨了重刑,却是不发一言……”
邱澎生略一怔愣,却是笑声如洪钟磬鸣一般,竟震得参天之木哗然,“老朽先前的夸口,竟成了元大小姐的把柄,哈哈哈……”他似是被点了笑穴一般,止狂笑不止,虎掌大的巴掌不停地拍打石桌。
元令仪无措地看向高照,却见他低头含笑地喝茶,似是不欲追究邱澎生的失仪。
“当真是一字不言?”邱澎生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这种憨货,可绝对不是老朽调教出来的!”
元令仪皱着眉瞪着眼,面带尬色地看着邱澎生,心想就你这副做派,调教不出憨货,但绝对能调教出山匪。
邱澎生拱手说道,“大小姐应当好好打听一番,苏州城中哪些堂口的人,倔如蠢驴,犟比九牛?”语毕,便起身告辞。
琉璃湖,远山痕,点点渔火闹凌波。
李馥恭恭敬敬地将邱澎生扶上马车,刚要将车帘放下,却听邱澎生开口说道,“若是差事不急,跟殿下告个假,去给你娘、你爹上个坟。”
李馥面色一僵,瞬时红了眼眶,“知道了,外公。”
元令仪远远站在寒山寺门前,惊诧地望着高照,“他是李馥的外公?”
“是。”高照缓缓说道,“邱老出身草莽,被朝廷招安之后,娶了夫人做起了生意。邱老夫人商贾奇才,与邱老伉俪情深,育有一女,就是李馥的母亲。”
元令仪听得入神,“后来呢?”
“后来……”高照似是陷入痛苦回忆,如同呓语一般,“后来,陛下江南巡视,与邱家同游遇刺,邱老夫人及其女、其婿不幸身亡。”
那一年苏州河上繁华梦,小小的高照与小小的李馥一见如故,两个少年在刀光剑影与尸山血海中相互依偎,见亲人以命相护,见至亲惨被屠戮,见最是无情帝王家。
至此,李馥远离富庶江南,时刻随侍高照身侧,躬身奉己,舍血肉风骨,为奴为仆,撼守知己。
“殿下,元大小姐。”边鹤扬匆忙赶来,神色紧绷,“两江总督王玙、漕运总督贺章即将抵达苏州。”
高照将元令仪的手紧紧握住,似不经意地问道,“随行之人有谁?”
“户部、工部、大理寺等二十余人。”边鹤扬沉声答道,“殿下,来者不善。”
“两位封疆大吏率队,怎么看,都不像是例行公事?”高照吐出一口浊气,“四弟近日可与贵妃娘娘联络?”
“仅有寻常家书,并无异状。”边鹤扬沉思着,似是突然想起一般说道,“倒是两月前苏州军与漕帮有些龃龉,不大不小的摩擦,下官并未在意。不知两位大人到此,是否与此事有关。”
高照神色如常,只是眸中阴翳倏然而过。
王玙,琅琊王氏出身,淑皇贵妃的嫡亲兄长,皇四子高澄的亲舅舅,两江总督兼任兵部尚书,从一品官衔,实权在握,地位尊崇。
不论是为了身为皇子的外甥,还是为了地方军与漕帮的纷争,都不至于特意到苏州奔赴一趟。
勇毅侯府惨案不足一年,外戚尽是惧怕重蹈覆辙,尤其是有皇子在朝的世家,更是谨小慎微。
王玙深谙为官为臣之道,不可能明知故犯。
更何况,还是在当朝太子高照与未来太子妃元令仪俱是在苏州的敏感时刻。
西天阴云骤聚,陡然掩住皎皎月光。
元令仪眸中尽是担忧,她张口欲言,却是难发一字。此时,她与高照同处旋涡,方才真切体会曦和所说的高照之艰。
“殿下,不论两位大人所来为何,明着的都得是为毁寺征地而来。”边鹤扬字字铿锵地说道,“席太保尚在苏州,万事尽有太保坐镇,殿下大可不必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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