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饭了！”
船夫们放下手里的活，勾肩搭背往饭厅齐聚，晚风送来一缕食物的鲜香。
小池大人独坐船头，听到喊声向后瞟了一眼，又兀自转头对着茫茫海面发呆，内心掀不起一丝波动，清汤寡水……
他的嘴已经被皇上养叼了，这几日餐食他已经忍到极致。
余光瞥见船厨往大当家屋里单独送饭。
池予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控诉声，他一时间恶向胆边生，迅速说服自己做出了蹭吃蹭喝的决定。
抱最粗的大腿是一直都是小池大人坚定不移的为官之道，虽然如今落魄了，但经过实践的优秀而且为了口吃的献媚讨好的是池予，并不会折损他池梦鲤的风姿。
他轻手轻脚靠近大当家船舱，鼓足气势，摆出理所当然、泰然自若、四平八稳的姿态推门而入。
一打眼没看到人。
池予向内探了探身子，才发现陈渊正跪在佛台前，手上拿着一串佛珠，嘴里念着经文，虔诚的背影仿佛散发着金色的佛光。
前脚杀人，后脚念经，还真是别具一格啊！
海上贸易九死一生，这是多正常的事儿啊，那帮佛郎机人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还值得菩萨出面超度？菩萨有闲心管这外邦人吗？自个儿手起刀落，沾满鲜血，却还偏偏想要心安理得，好事都让你占全了。
“坐。”
“好嘞，哥！”
池予这下是真觉得陈渊是菩萨在世，他准备了一兜套近乎的话，一句也没用上就上了饭桌，真好。
陈渊看见来人并不意外，海上饮食单一，何明已经向他提过池予挑食的坏毛病。虽说他不吃荤，但也不至于虐待小孩儿，晚饭特意让人添了几样岛上带回的海鸟、海龟蛋等新鲜食材，正准备邀他去呢。
只是这人也太不客气了，直接上桌开始大快朵颐，看似慢条斯理，实则风卷残云，还煞有介事的点评食材与做法。
小嘴叭叭的，语速太快，他一句话也没有听懂。
内陆也经常吃这些食材吗？
这么懂？
……
晚饭过后池予继续得寸进尺，表示要留宿。
理由也很充分，原先的房间里死过人，这几天老是做噩梦，他害怕......
陈渊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看似闭眼实则白眼，不欲与对方多纠缠，也不想搭话。他们吃斋念佛的人都享受独处，自认对池予已经是格外优待了，再没有宽容放纵的道理。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池予的活力，尽管语言不通，对方也能用过于丰富的肢体语言向他表达留宿的想法，张牙舞爪的样子就像寨子里作法的巫医。
陈渊哪里经过这样难缠的场面，寨子里的人对他是又敬又怕，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和他讨价还价。
在眼睛被晃花之前，陈渊选择低头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他让出了卧室地板的使用权。
之前装聋作哑的债，终究还是要还的。
陈渊心累地躺在床上，闭上双眼也无法安眠，心里总想着：怎么能让一个小孩儿打地铺？可对方明显是个得寸进尺的，今日让出卧室，明日就能骑到他头上！
唉......
池予白日里睡多了，这会儿更是毫无困意，躺在地上眼珠子滴溜溜转。
“哎！陈渊哥哥，你听故事吗？”他坐起身，将头伸到床沿，趴在陈渊深蓝色印花床单上，昏暗的灯光下双眸异常灵动。
“不听！”陈渊懒得看他，双眼紧闭将头扭到另一边准备睡觉。
“啊，你想听呀，那我勉为其难给你讲一个吧？”
说书人小池表示：不要随意打断一个文学天才传播知识的乐趣。
青州有位书生屡试不第，回乡途中伤神落水，被一个在附近落草为寇的山匪救走。后来，为报救命之恩，那书生留在山上当起了军师，帮助寨主抢山掠地、收买人心，将占山为王的事业搞得红红火火，最后一行人被朝廷诏安，那书生和山匪都得了官做，也算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如果自己还未考中功名，跟着这位大当家去海外做一番事业也挺好的……
他添油加醋地将书生上山当军师的故事讲给陈渊听，当然侧重点在于山匪如何礼遇书生，好吃好喝供着，锦衣华服穿着，时时恭敬请教，希望某人能够见贤思齐焉！
陈渊不为所动，滴水不进，看上去并不需要一个军师，池予持续发力：
“话说天池里有一尾锦鲤，修炼了三百年，即将得道化形。天庭的上仙为助他得道，将其投入人间红尘历练，还封印了记忆。小锦鲤转生即为福星，从小享受荣华富贵，长大后又四处游历，行迹遍布于大江大河，还经常扮做落水的女子，若得好心人搭救，必将回馈以福泽。所以啊，行善积德，宽以待人真的很重要！”
“当年我出生的时候，母亲还梦见过一条锦鲤，不知道是不是吉兆。”
“陈渊哥哥觉得呢？”池予自持美貌，当个吉祥物也是很好的，他在虞朝也曾是这样的定位，总不能真的追着一个吃斋念佛的人以身相许吧？
“……”
“睡着了？”
回应他的是男人平稳的呼吸声。
池予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刻意压低的声音有多么温润缱绻，实乃助眠佳品。若是在上京城的时候也这样同人讲话，或许不至于那么招人恨。
室内归于安静，海浪成了助眠的伴奏。
可池予并不想停下，思维一旦断线，心中压抑不住的焦虑就会喷薄而出。
人都是贪心不足的。
大难不死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可活下来就还想要更多，他放不下功业，做不到对当前处境的自洽。
要说恨，也不知道去恨谁。
他能接受被政敌陷害入狱，也能接受因政务拖累而病骨支离，可这样流落异乡信息封闭的境遇完全超出了他的计划。
人生步调被搅乱的焦虑像无敌的精怪将他吞噬。
再也忍受不了这满室的孤寂，池予光脚散发，穿着不合身的衣衫走到外间，双手向外推开窗户，倚在窗沿上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
厌厌无寐，抬眼望去海天一色、月华如水，云淡天高风细。
整个大虞朝又有几人像他这样见过如此海月？
他搜肠刮肚找出一堆理由来安慰自己。
另一边，陈渊无声长叹：又怎么了？
他原本是不想管那娇气小公子又在干什么幺蛾子，奈何对方一直没回来，拗不过内心的挣扎，还是起身到外厅查看。
没成想神明给了他一个惊喜……
月色朦胧，一道清丽的背影倚窗而立，仅仅是曼妙的轮廓比就已是绝唱。清风拂动，掠过美人的发尖，然后撞入他怀里，修佛之人的通感在这一刻变得极为灵敏，仅仅一个背影就完成了活色生香的具象化，蝴蝶骨的轮廓振翅欲飞，连海面上的粼粼波光在此刻成了不起眼的陪衬。
他放任自己沉浸于月色的清辉之中。
若得美人如此，夫复何求？
陈渊像是一头如梦初醒的凶兽，舌尖抵上上颌，勉强压下进食的想法，内心原本一直坚定的想法开始动摇。
察觉到脚步声渐近，池予释怀了愁绪，用清冷孤傲的语调道：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世间诸事纷纷扰扰，昨日楼头醉酒，今宵放逐天涯。唯有这千年明月与几缕清风，动静相宜，留与我与陈兄共赏。”
陈渊：“......”
又来了。
池予微微侧头，随意换了个姿势，露出了柔美的下颌线，仿佛要与月色融为一体。
可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来人搭话。
或许是对方的眼神太过哀怨，陈渊也感觉有些不自在，终于不再沉默，道：“别站太久，冷。”
池予：“......”
这人怎么这么不解风情啊？
往常他作出这般姿态，再捏起嗓子念句诗发发感想，总会有不少青年才俊为他倾倒，奉他为知己，故而这些年来美名远扬、交友广泛。
难道这种套路在海外也会水土不服吗？
如今不求对方折服于他的才华，至少该露出一抹惊艳之色吧，可这人倒好，眼耳口鼻舌身意像是全都被封住了，半天吐不出一句人话。
哦，他差点忘了，眼前人只是个听不懂话，未开灵智的木头......
就在池予已经不抱希望时，耳畔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
“我会好好考虑你的提议。”
是陈朝话，池予听不懂，刚想追上去刨根问底，却反被带回了卧室……
漫漫长夜，房内两道人影纠缠。
陈渊双手从背后扶住池予双肩，将其带回卧房安置在大床上，自己则老老实实去躺地板，不再挣扎。
两人的位置颠倒了个儿。
看着对方礼让的行为，池予心中颇为得意，这人还算有点眼力见，不枉费他刚刚费力塑造的朗月风清天人之姿形象。
陈渊一直很安静，他大致明白了池予的心意。
他承认自己有被勾引到，事情的发展远超控制，回去以后如何安置对方成为个难题。他不是什么扭捏之人，既然已经接受了池予的示好，就会直面自己的情感，认真对待。
只是于他的身份而言，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免不了一堆麻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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