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虞境内，清水江两岸，百姓们人心惶惶。
一个月内，接连经历了风暴、大雪两次极端恶劣灾害，四野天罚之说闹得沸沸扬扬，大伙儿并没有等来朝廷的救灾安抚，反而被四处抓人的差役搞得心惊胆战。
两岸的芦苇丛被翻的底掉，他们不知道这些大官们究竟在寻找什么，也不知道谁会成为下一个被带走的人。
知府刑狱。
刑架下流出的血水蔓延至狱卒脚边，挂在上面的人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叫都叫不出来了。
这样重的刑罚都未能撬开嘴，多半是另有隐情或者纯粹是死士，往常到了这个时候，刑房主事都会出面叫停行刑，另寻他法，这次竟毫无动静。狱卒心中诧异，借着拿鞭子的动作偷偷扭头瞄了眼，吓得一哆嗦，立马继续将手中的鞭子甩得虎虎生威……
锦衣卫千户魏燎坐靠在太师椅上，面庞隐没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但浑身散发出的阵阵冷意，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他不过是离开了几天，回京城送了个信，护在心尖尖上的人就被害死，连尸骨都找不到。
呵，这腌臜的官场！
锦衣卫办案事急从权，知府已经被他用谕旨关进监狱，其他人也相继被控制，纵然是两广总督来了也敢怒不敢言。
权力的真空期有限，他知道胡总督只是暂时按兵不动，就等着新的知府、钦差到任呢。一个同榜进士，一个殿前新宠，一个素有矛盾的远方表哥，皇上委派这三个人来广州赈灾查案，摆明了是拿池梦鲤当弃子，真是可悲可笑啊！
心中的暴戾几乎快压抑不住，挚友已死，凶手潜逃，魏燎没有闲心去细究是非对错，趁着新的钦差赶到之前，先送几个人下去陪葬，也算全了他与池梦鲤相识一场的情谊。
下一刻，门子来报。
“魏指挥，几位钦差大人已经到了城门口，抚台大人让您带上池大人的卷宗一同出迎！”
安南山野吹来的风夹杂着熟透了的果香。
传说中的弃子此刻正立在船头，侧身北望。
汹涌的海水拍打着绵绵无尽的海岸，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寂寥。正所谓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此去山高水长，终究是故人难见，功业远已......
池予收起满怀愁绪，眸光左移，仔细审视即将踏足的土地。
入目是一片翠绿，哪怕是隆冬时节，草木也丝毫没有衰败的迹象，生机盎然。可再要往远看，视线就会被几座大山阻隔，峰峦层叠、狭长逼仄，给人一种穷途末路之感。
小码头上商人不多，铺市也算不上繁华，庄户人家的炊烟几乎不可见，房屋被草木环绕，缺少人工休整的痕迹。
他心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这地方还是太破了……大虞荒无人烟的村落里都能找到几块残碑遗迹，而这里看上去只有野蛮生长的古木，文明的微光来自于北方大国的外溢。
他在不经意间处处做对比，自视甚高地品评异邦土地。
其实这里是陈朝第二大港口，只因平日里被以陈渊为首的海商们占据，当地府衙无法管控，所以看上去少了几份庄严的气势，说白了其实就是少了几面写着“陈”字的大旗。
至于被草木环绕的小屋，那完全是由于两国环境不同。
虞朝人口多资源少，村落周围经常是光秃秃的，目之所及的嫩草被牛羊吃掉，稍大一些的荆棘灌木被砍去当柴烧，成材的树木被伐去造船造房子，造一切需要用到的生活用品，乡间小路被来来往往的人踩踏平整，只有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才能看见大片大片的绿。
而安南这地界，气候好，水草过于丰沛，上述的问题几乎不存在。
饶是博闻强识、见多识广的小池大人也有不了解的风俗，到了新的环境也会判断失误，前二十年的人生里他读了万卷书，却没行万里路。
池予在心中默默吐槽这无序的土地，目光却不由自主被陈渊吸引，对方过于挺拔的身姿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周围人的俯首帖耳更显得其众星拱月。
看着还不错嘛，年纪轻轻怎么就混得这么有威望……
池予有一点点羡慕，当年初入官场时周围人虽然都捧着他顺着他，但其实没几人对他真心敬畏，下属们阳奉阴违也是常有的事。费力折腾了两年，好不容易折腾出点名气，真正掌了权，结果还差点被人弄死……
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总不能是陈渊身量比他高就显得更加威严吧？当官真麻烦。
“想什么呢？小鱼干吃不吃？老葛给的。”何明一嗓子把池予拉回现实。
二人蹲在甲板上，一边分食剩余不多的小鱼干，一边唠闲嗑，有船夫抬着箱子从他们身边走过，笑哈哈地又扔给他们几块方糖。这几天，池予在船上与大家都混熟了，怕嘴巴长毛的他逮着所有人唠嗑，光速学习安南语。他发现这里的人还挺善良，脾气也好，不像上京城的人，多说两句就吹胡子瞪眼。
可看着船夫们抬着一箱箱货物上岸，貌似有布料、糖料以及各种农业用具、生活用品，杂七杂八一大堆，忙活了半天也没抬完，池予逐渐眉头紧皱，这到底是去卖货了还是去进货了？广州府正处于危难之际，别给我们搬空了！
风声太大，池予不得不扯着嗓子说话，浑身的文雅之气都被狂风卷走：“广州府不是都遭了灾吗？船队怎么还买了这么多东西？”
何明：“嗐！这都是小场面，以往买的更多呢！都有门道的。”
池予：“可他们都说这次行商没赚多少啊？”
“没赚多少，那也是赚了呀！我跟你说，你是不知道这帮陈朝人呐，那干的都是无本的买卖。
你看他卖过去的是啥？木料、香料。土生土长又不需要成本，有团队有门路，那过去一趟就是净赚的买卖。”何明见他有兴趣，也乐的多解释几句，一副老神在在与有荣焉的样子，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当家的。
“原来是这样啊！”池予心中艳羡不已。
自家虽在江州本地是豪门大户，但实际上也就是靠着几亩良田过活，平日里通过倒腾些笔墨纸砚等文房用具赚点辛苦钱，有时候也会放些贷，不过都是小打小闹，每到年节大掌柜们的算盘都要打出火星了，也不一定有这帮海商们赚的多，可真叫人羡慕嫉妒啊！
不过想到这几船带过去的货物都是低价出售的，他又瞬间感觉到一丝丝心理平衡。
香料稀有昂贵，向来供达官贵族所用，本次天灾过后南方香料应该会有减产，价格应该更高才对，结果卖出了历史最低价。黄花梨、黄檀、紫檀这些安南地区常见的木料，因其质地坚硬、纹理美观而备受虞朝宫廷和文人推崇，在市场价值千金，结果被人忽悠当普通木料买了，也怪这帮人没什么见识。
如果让自己来卖，那得赚多少啊？他手下的大掌柜们可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可惜了，可惜了！
不过，赚再多钱也比不上他的官位重要，他存在大虞商行的几十万两家资都没时间花呢！
见池予不说话了，何明又补充道：“这安南陈朝没啥好东西，赚的银子带回来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多在大虞买点好东西，这才叫实惠呢！”
池予点点头，颇为赞扬船队的选择，大虞挣钱大虞花，只把货物带回家，钱还是得他们虞朝人来赚！
“走了——”
一道冰冷的声音传来，不待池予反应，他整个身体就被薅起来，被人带着往岸上走去。
“沐风寨”坐落于沐山南麓半山腰的位置，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乍一看还有些风水绝佳的意头。
池予坐在马上走进寨子，当看见门口一整排花旗，百米一设的岗哨，以及与虞朝土匪寨大差不的布置格局，池予悬着的心终于死了，不是他想象中的少数民族山寨，而是货真价实的土匪寨……
是他高看陈渊了！
俊朗的面庞，不凡的谈吐，令周围人都望而生畏的气场，还做着海商这种要人脉、要资源的生意，他以为陈渊再怎么也该是陈朝的一个小贵族、小地主，“大当家”只是个翻译称谓，没想到竟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土匪头子......
有文化的土匪头子再怎么样还是个土匪啊！！
池予在震惊中逐渐崩溃，在崩溃中逐渐绝望，回家的路仿佛多了一道两道无数道阻碍，他只是个文弱的读书人啊！
有些人看着很安静，实则已经安详了。
池予和陈渊骑在同一个马上，身后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喷在他脖颈，激得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陈渊哥哥？”
“嗯？”
“我有点冷，你抱紧点呗！”
“已经到了。”
感受上身上的力道加重，池予闭上眼睛安详的靠在男人怀里躺尸，像是个被山匪强抢的良家妇女失去了抗争的斗志。
陈渊看着像个兔子一样躺在他怀里装可怜博同情的小人儿，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
若是池予是个女子，这一路估计浑身上下已经沾满了各种不怀好意的视线。如果他不把人带回家，寨子里的野男人们闻着味就来了，他们会敲开池予的窗户，拿些微不足道的食物干粮作为交换，强迫怀中的小人儿共赴巫山，而池予的小胳膊小腿儿的拍打根本没有威慑，最后只能哑着嗓子呜呜咽咽，甚至还会有很多男人来找他，进进出出。
虽然哑着嗓子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但未免也太可怜了。
陈渊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嗅了口池予发尖的香气，心中乱七八糟的遐想终于平静下来，沉下声音缓缓道：
“这几天会有点忙，我可能不在寨子里，你好好待着，乖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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