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沉。
陈渊刚回来，寨子里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处理，这会儿正绕着寨子检查防御设施。
虽然并没有其他寨子或者匪徒过来找麻烦，干些□□烧的坏事，但陈渊是有找别人麻烦的打算的，故而十分看重沐风寨的武装力量，更看重寨子的防御力量，出门干坏事要有不被偷家的觉悟。
看着易守难攻，布满陷阱壕沟的围栏，陈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沐风寨二当家阮寻青跟在陈渊后面，拿个账本汇报大当家出门期间寨中琐事。
“您暂离的这一个月，寨中一切平顺……北边余寨送来一批山货示好，打算将岚山的控制权给我们，看上去诚意满满，不过具体合作细节还需要大当家的您来定……
南边还是老样子，暂时没发现什么异常，我安排了人继续盯着……”
他的语调很慢，说出的话却很流畅，一板一眼，很让人怀疑他打了很多遍腹稿，像个稚嫩的小古板。
“您带回来的夷人货物我暂时没看出什么名头，先堆在仓库了，过段时间我再慢慢研究。
另外您这次从大虞买货物已经全部整理好，留下我们要用的，剩下的您看什么时候送到市面上去。哎——”
看着他认真谨慎的样子，陈渊憋住笑意，赞许地拍了拍阮寻青肩膀：“做的不错！这个月辛苦你了，带回来的货物整理好装车，明天就带去南大都出手，我们一起去。”
阿阮的母亲是他的救命恩人，对这个小古板弟弟他向来是以鼓励为主。
“好的大当家，我马上安排，哎——！”
陈渊突然飞身上树，下来时一手一个小孩，两个小崽子正藏在树上掏鸟窝。打发了小朋友，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直接问道：“小九呢？怎么都没有看见他。”
“.…..呃，他那个……去大都订婚了”阮寻青支支吾吾，虽然答应了帮小九说情，可这会儿他压根不敢抬头看大当家眼神，一个字一个字儿地往外蹦。
“胡闹！这么上赶着，以后能有好日子？”
陈渊眉头皱在一起，他才走了不到一个月，小九就把自己“嫁”出去了。
上赶着的可不是好买卖。
他们安南日常的生产活计都是以女性为主，故而家庭中女性地位相对较高，而安南栝族的女子地位就更高了。男子要想娶栝族女子为妻就得先过礼订婚，然后在女方家相处劳作三年，至于最后小夫妻是在男方家住还是女方家住全凭他们自己决定。
当然看着栝族日益壮大的人口地盘，就知道基本上都是女人当家……
阮寻青挠挠头搞不清楚大当家话中的重点，最后露出了腼腆讨好的笑意，道：“他一脸幸福，我也不好拦着。”
陈渊一脸恨铁不成钢，摆摆手，表示算了。
天要下雨，阮九要当上门女婿，随他去吧……
他无法理解小年轻为情乱志的想法，只能尊重，想到自己带回来的小麻烦，吩咐道：
“我待会儿要先出去一趟，那个虞朝人池予让你母亲先帮我看着，嗯……暂时不用给他特殊的照顾。”
阮寻青：“属下遵命！”
天快亮时下起了大雨，整个寨子都变得湿漉漉的，南边山海相连处的栈桥在海浪的拍打下显得格外孤寂。
这栈桥是连接陆地与海上一座孤寺的唯一通道，平日里香客络绎不绝，但在这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栈桥却被海浪无情地吞没，只剩下寺庙的灯火像灯塔般在黑暗中闪烁。
寺庙名为“云栖寺”，建于一块突出海面的巨岩之上，传说中是古代一位高僧为求心中宁静而建。
一般这里的人们出海回来，都会来寺庙里还愿，感谢佛祖护佑平安。
然而陈渊却在此处跪了一夜。
陈渊是庙里的不记名弟子，此番门前长跪是为还俗。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池予的身段很软，抱在怀里柔弱无骨，陈渊虽然很理性，但也明白他吃素的日子走到头了。
小菩萨来人世间渡他了。
六岁那年，他家里遭逢变故，父母亲人皆遇害，是母亲的贴身侍女阮娘拼了命将他救出。
兵荒马乱中，阮娘带他一路逃至沐山一带，为以防万一，将他托付给云栖寺里高僧照顾，自己则在附近种田避世，时不时进香照看。
自此，陈渊便成为云栖寺一名不记名弟子。
白云悠悠，光阴流转。
他跟着高僧学习武艺、修习佛法，庙里的大师傅见他天资聪颖，好几次都想为他剃度受戒，却都被住持拒绝，只言陈渊红尘未了。
后来，他果然在十八岁那年因阮家母子之事离开云栖寺上岸，带着一身武艺和禅意闯荡江湖，历经十年建立沐风寨，成为盘踞一方的民间势力。
在寺门前跪了一整夜，陈渊终于被允许进入寺内。
天还未大亮，弟子们在偏殿做早课，方丈在前殿点灯，陈渊跟在后面递蜡烛。
清香袅袅。
“你出去以后好好活着，但也不要造太多杀戮。”
“混不下去了就回来给你大师傅认个错，他再生气也会保你。”
“对外就说你自己在家里禅修的，别见人就提云栖寺。”
“当然，哪天心愿了了，也可以回来看看。”
“平时多关注内心的平静与智慧。”
“弟子知道了。”陈渊平生第一次在方丈面前恭听教诲，虽然没有听进去几句。
“啧！”方丈回头瞟了一眼，嫌弃陈渊不上道。
“.…...陈渊知道了”他从善如流，对方丈这种撇清关系的做法见怪不怪，云栖寺多年香火鼎盛，都是方丈圆滑处事的功劳。
“对了，你之前说要给你大师傅找个小弟子，找到了吗？”
“.…..呃，找……还没，以后遇到有缘人肯定首先推他来云栖寺……”小弟子被他私吞了。
“走吧走吧，也别去见他了。”
方丈送完小的，转头又回练功室哄老的。
陈渊的大师傅这会儿正一个人躲在房间生闷气，没有半点出家人的豁达，他只能苦口婆心地来劝。
又不能放任不管，这一天天的，净浪费他念经参禅的时间，耽误了自己得道又有谁在乎啊！
“都说了他红尘未了，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你又较什么劲。”
“哼！懒得理你。”
“他只是功夫好，但他心不善啊，你要实在难受我再去给你弄个小弟子来……”
“说的到轻巧！”
……
天色破晓，霞光万丈。
天空中飘着几朵淡淡的云，一看云形就知道今日是个大晴天。
勤劳的庄稼人早早地就到了田间地头，除草、灌溉。
池予拎着一篮子豆种站在菜地里，周大娘挖个坑，他往里面丢几粒种子，亦步亦趋，神情恍惚。
身后是一亩已经播种完的地，泥土的腥味几乎将他浸透，他明明已经将自己打磨成人人称道的“美玉”，怎么又要蒙尘？
他为什么会在田间地头，他为什么要种田啊？
前些年他曾经去自家田里看过佃农们劳作，还给佃农们发了一大笔赏钱，只因农活太累了，可他从未想过自己也有亲自动手的一天。
此刻，池予像是被骗婚远嫁的少女，一个人在陌生的环境里无依无靠，什么活儿都要干，而家里的男人只会玩消失。
想象中的斗智斗勇，苟且偷生全都没有，大当家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干不完的农活儿……
日头逐渐升起，阳光照在皮肤上，有些刺痛，额头上的汗水来不及擦，落在眼睛里，痛得他眼泪直流。
身上穿的是件粗布大衫，用来擦汗，结果把娇嫩的脸颊揉得通红。
好想把篮子扔在地里，直接回去补觉呜呜呜。
可他不敢，他已经快半个月没有见到陈渊了，没人给他撑腰，他还要维持形象，只为混口饭吃。
人为了五斗米是真的要折腰的，从撒种子的那一刻就在弯腰了。
“小鱼快点！”
“好嘞！”
池予挎着篮子，小跑两步，跟上周大娘步伐。
一开始他的日子过得很安逸，住在阮大娘家里，对方是陈渊的干娘，对他颇为照顾。
阮大娘对他很好，有什么好吃的都给他送来，阮大娘家里还有上好的红木家具，虽然雕工粗糙，但并不影响使用，阮大娘会带着他去海边散步，还说以后有了孙子请他当老师，教小孙子虞朝文化，还说他们这里这些年很少有虞朝人过来了。
在她的照看下，波涛汹涌的海浪再也没有出现在池予的梦里，他在这片土地上生了跟，梦境落到了实处。
在山村的午后，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了阮大娘家的篱笆上。
阮大娘借着要去寨心和大伙儿一起编蓑衣的由头，又将池予带出了家门，让他熟悉周围的环境。
池予跟着阮大娘，穿过了村庄的小路，来到了一片开阔的田野，田野的尽头是晾晒谷物的道场，旁边的草棚里摆满了麻绳、矮凳和各种农具。
他们来的晚，里面已经有不少大娘、姑娘在忙活，甚至还有船上认识的宋明、宋义两兄弟。阮大娘将他介绍给众人后，就开始熟练地编织蓑衣，而池予则好奇地四处张望。晒谷场上，村民正在劳作，各有各的活计。
他明白阮大娘的好意，努力用半生不熟的安南语和村民们交流，尽量让自己不成为一个离群索居之人。
可惜，没过几天，阮大娘就跟着商队去大都看病了。
她有严重的咳疾，据说是曾经受过刀伤导致的。
池予很想给阮大娘治病，但他只有三板斧的医术，只会治风寒咳疾，并不会治红伤后遗症……他跟着三舅看医术时总是开小差，一知半解的医术根本不足以傍身……
想到之前的佛郎机语，小池探花陷入了深深地自我怀疑，他好像并没有满腹经纶、也没有博学多才，好像这探花郎的荣耀真的是靠脸得来的……
阮大娘走了，寨子里一起从海上回来的汉子们也都走了，据说是去南边行商去了，陈渊自打回来后就没有出现，何明压根没跟着他们一起上山。
池予忙活了半天，又成了形单影只的孤家寡人……
他想住进陈渊的宅子里，可是主人不在家，仆人将他拒之门外，最后住进了阮大娘的邻居周大娘家里。
他这个外来客只能天天看人眼色吃起了百家饭，每天靠帮寨子里的大娘们干活换些食物。
寨子里不少大娘想给他说亲，被他一一推拒后，就没在给他好脸色，天天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可是，当年南阳郡主想嫁给他，他都没同意，现在总不能因为一口吃的，就随便委身于一个山野村妇吧，以后被同僚知道，他在朝堂上就混不下去了。
他自认为算不上好人，没娶妻也只是因为对自己的才能很有信心，想等着科举升官后待价而沽，至少不该在还没有功名的时候就被世家大户招揽。
后来皇帝钦点他为探花郎，上京城里还传过二人的风流轶事，他是不介意的，毕竟天子容色昳丽，他又不吃亏。
只是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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