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程安在医院对街的小药房旁找到的于南。
于南站在灯光闪烁的牌匾下抽着烟,七彩的光勾勒出他的侧脸,烟雾被冷风吹刮着送向天边,就像飞远的白鸽,也象征着和平的远走。
温程安知道,他找自己,绝对不可能心平气和地叙说些监狱内三年生活如何,说不准还要用万分冰冷的视线盯着自己,质问自己为什么和迟雾动起了手,哪怕他是被打的哪个。
但他走进那刻,于南只是淡淡地扫了他眼,然后就又看向远方,情绪很少,让温程安一时有些错乱,是猜测被现实否决的茫然。
温程安站到他身旁,没主动开口,也学着他的模样保持沉默。
随着一根烟抽完。
于南伸手挥散身前烟雾,终于开口了。
“迟雾被带去治疗了。”
温程安反应了会儿治疗是什么意思,倏地想起自从他醒来后就没见过迟雾,反倒只有那个叫简凌的女人忙前忙后处理事宜,并且适当对他进行了番慰问,他原本以为是自己拆穿了迟雾的谎言,他不想见自己才躲着。
没想到,是被送去治疗了。
治疗什么?
打人而被定性的暴力倾向?还是那原本就是假的的记忆替换?
温程安思忖两秒,说:“我听见迟雾叫阿母了,他没失忆,从三年前就是骗你的。”
“如果失忆了,也不会是在梦里还要叫阿母。”
迟雾很少叫院长“妈妈安”,他自始至终都和安丁园里其他孩子不同,特立独行,也不和院长亲近,甚至保持着使用最公式化的称呼。
但有以前被领养的孩子回安丁园看望院长时,叙旧时曾叫过院长“阿母”。
最初那批在安丁园里的孩子,就是叫院长“阿母”。
那个回来看望院长的孩子,就是迟雾口中的大哥。
大哥还去看了迟雾。
但迟雾自始至终都对他很冷淡。
而大哥却自顾自地回忆起了往昔。
他回安丁园是带着荣耀,据说是找到了个高企的工作,干得不错,恰巧那年的年终奖是公司股份,他拿到了,之后坐拿分红就够他快活一阵,一时满身都写满倨傲的字样。
而往昔都成了他用来装模作样地感慨的谈资。
他说迟雾以前对人很亲,对谁都很亲,那时候还总跟在院长身后叫着阿母,像个小尾巴,在谁屁股后面都能接上。
但之后大了反倒开始故作深沉,阿母变成了院长,哥哥姐姐变成了沉默之余的冷淡。
“阿母”这两个字像是迟雾极远的过去。
人在长大后,记忆被不断冲刷,一切曾留下的记忆都开始变浅变淡,更别提牙牙学语时的记忆,如果他的记忆真的被替换,这部分绝对是最先被剔除的废土。
如果迟雾当时在梦里喊的是院长,温程安都能认为他是在梦里短暂地捕捉了记忆碎片。但大浪淘沙,如何淘都不该是先淘到河底,除非他始终泡在河水里没上来过。
温程安甚至在过去三年想过无数次迟雾被记忆替换的真实性,如果是假,那他又为何要做假,温程安绞尽脑汁,只能想到一个原因——
迟雾这个展品只想被锁在金钱堆砌的高台上了。
他不再需要那一丁点儿冰城里的火苗。
温程安一直觉得,人面对世界上所有东西都可以故作姿态,得不到而贪求,近可及而不屑。但金钱是万物之上的东西,因为它就是贪念本身,得到一点儿,就开始贪恋更多,开始不知足地索求。
他觉得迟雾不是那样的人。
但是他很久没和迟雾说过话了。
温程安望着远方的街道。
医院门口有不少冒着被拘留的风险也要谋财的商贩,甚至还有些违背良心发着缺德财。
这就是钱的能力。
人也很奇怪。
总是找准一个方向就开始钻牛角尖。
温程安又说:“他现在接近你,或许是想继续接触你,又不想再次承认之前的孤儿过往。”
他这句话落,一巴掌就挨到了脸上。
被冻久了,连被打都没什么感觉。
温程安偏着脸,视线也被扇得砸到了地上。
他盯着地面,慢慢地回正了脸。
果然。
预期中于南那冷漠的神情出现了。
他被那话刺痛了。
他也在害怕吧。
温程安这才有种踏实的感觉。
又开始了。
惧怕一切偏离猜测的轨道。
于南的手垂在腿侧,轻微地抖着,抖动幅度实在很小,哪怕温程安就站在他身侧也没发现。
他把手揣到兜里,闭了闭眼。
于南不想找任何人,他只想找个地方安静地坐会儿。因为他也不知道出迟雾究竟能不能恢复记忆,恢复记忆后又有什么反应。
直到现在,他都不敢深猜迟雾离开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
真的是觉得他没了他会更好吗。
于南就像没了方向的鸟,他不知道该往哪儿飞,该落在哪儿。而温程安就像是一条勉强连接着过去的小路。
于南说:“抱歉。”
温程安“嗯”了一声。
于南又点了根烟,这次他不打算主动说些什么,只是往一旁没有光亮的角落里缩了缩,用这种方式打发着等待的时间。
半晌,他又想起什么,说:“别再去我租的地下室,里面有很多监控。”
温程安点了点头,顺势问:“是迟家安的?”
“可能。”于南说,“张民杨找过来了,大概率就是迟家安的。”
只有钱才能驱使张民杨,而迟家往往出手大方。
温程安说:“知道了。”
于南看他眼,终于开口说:“迟雾经常做噩梦,他梦里会出现过去孤儿院里的事儿,但只有一点模糊的片段,他很害怕。”
一点片段就害怕,那如果全部记起来呢。
噩梦成了过往曾经。
恐惧的一切成了亲身经历。
又该如何呢。
温程安有些动摇。
哪怕迟雾真的是在装失忆,他也绝对不忍心在于南面前说出“害怕”这两个字。如果害怕过去,那存在在他过去的于南又该怎么想。
迟雾不会想不到这点的。
温程安又不想更改自己的猜测。
如果迟雾真的是记忆被替换。
那好像,他预测的迟雾会得到的幸福也成了场痴人说梦的笑话,而他则成了将迟雾逼上这条路的真凶。
是死刑犯。
温程安没说话。
两人之间明明如此近距离,却恍若阻隔着一座寂静的空城,只有那座空城的主人回来了,他们才会踏足彼此的区域。
风吹得两人都麻木了。
于南才从口袋里伸出缓过来的手,这次,他手里多了张卡。
温程安认得,这张卡于南入狱前拜托他办的,里面存的是于南那年赚的所有钱,总共四万两千元,其中两千是于南给他的帮忙费,但他没要,后来卡被他埋在了张民杨家三条街外的老槐树下,没想到于南已经找出来了。
于南把卡递给温程安。
温程安看他一眼,没动。
于南的手被风一吹,又开始抖。
但他庆幸,抖的是拿烟的那只手,还能往下藏藏。
于南说:“之前你跟踪我,我在你身上安了监听器。”
温程安从未发觉,听他这么一说,觉得自己身上的寒毛瞬间起来了。
这就是他为什么始终跟于南之间隔着层隔膜。
于南太狡诈,对谁都没真心,他不会对有价值的人另眼相看,只会加以算计。
温程安找他也不过是为了三年前他入狱的事。
温程安从未想过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算计的东西,但如今单单“监听器”三个字就足够他心凉一片。
他的价值,就是他能和迟雾接触,在于南无法触及的地方。
于南又把银行卡往前递了递,他平静地说:“我听见了,是迟雾打了你,我暂且只有这么多钱,先赔偿你一部分。”
温程安没忍住往后退了退。
两人对视着。
最后。
温程安率先别开眼,他冷着声音说:“迟家已经给过了,比这多得多。”
“知道。”于南却没收回手,兀自说:“那是他们替迟家的迟雾给的,我是替我的迟雾给的。”
“你的迟雾?”温程安到底还是没维持住冷静的假面,他嗤笑了声,一针见血道:“迟雾选择迟家的时候可没失忆,他早就是迟家的迟雾了,至于你于南,你从来都是什么都没有。”
一字一句像根根细针往心里钻,扎得人血肉模糊。
于南拿卡的那只手也开始抖。
抖的幅度越来越大。
或许是天太冷了,齿根也开始发酸。
两人僵持着。
在手抖得即将连那轻薄的银行卡都拿不住时,于南把手收回去了。
他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愤怒、不虞通通都没有,仿佛成冰的死水,连片波纹都掀不起来。
温程安先说:“我回去了。”
他走出几步,又停住脚步,扭过头看于南。
绮丽灯光下的那张脸衬得如此惨淡,身子单薄瘦削得仿佛早就垮下去了,只不过还被里面的骨架硬撑起分脆弱的体面。
过往几天突如其来的美好成了被戳破的泡沫,一切忧虑都乘着风再次卷来。
于南一直都知道,装傻的人总会被人拆穿的。
他一直都知道。
温程安觉得他这几年唯一的长进,就是心硬了,哪怕面对曾经想模仿的好学生,也知道该怎么不留情面的批判了。
但长进很小。
他还是冷声说了一句:“如果迟雾真的被替换了记忆,那打我的也是迟家的‘迟雾’,用不着你来赔,你的钱攒着去赎回你的迟雾吧。”
温程安头也不回地走了。
但走到半路,他又想起那所谓的治疗。
治疗。
换回记忆。
那几年前的迟雾也会回来吗。
其实现在的迟雾也很好。
至少没那么小心翼翼了。
但总归不是真正的迟雾。
是假的。
温程安呼出口冷气。
天越来越冷了。
至于于南说的监听器。
算了,就那么放着吧。
总归有东西陪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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