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兼职的工作很简单。
糖水店姐姐把一个活泼乱动的小男孩牵到周呼呼面前,“叫姐姐。”
小男孩名叫叮叮,今年7岁,正处在好奇顽皮精力最为旺盛的成长阶段,刚刚幼儿园毕业,请周呼呼带着玩,顺便教几个字,下年就要去读一年级。
周呼呼每天的工作,上午和叮叮在没什么客人的店里吹风扇看电视,佩琪米老鼠叮当猫连贯从电视里跳过,叮叮看得呵呵大笑。
周呼呼小时候从来没看过电视,风扇在头顶呼呼旋转,跳跃的,童稚的,傻乎乎的,小孩子喜欢的声音与颜色,她发现自己也不知不觉看入了迷。
中午吃过饭,姐姐带着叮叮去睡午觉,周呼呼回小区深处的家,父亲常年在国外出差,母亲是本城一座大学的心理学教授,也不常常在家。
幸运的话,偶尔中午可以遇到母亲回家。
周呼呼推开门时,母亲黎昭正收拾好了电脑和讲稿,准备出门。
周呼呼打了招呼,黎昭本来行色匆匆,这时候还是停下来,对周呼呼说:“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别这么倔,那个学校好好的,那是专门为你们这样的孩子建立的,你现在非要转回来,不止浪费你的天赋,简直是自毁前程。”
周呼呼垂下眼,6月刚回来时,自己早就对母亲说过非要转学的理由,现在还只过了一个星期,她的话就像翻过的日历页,毫不留情一齐被母亲丢进了垃圾桶。
在黎昭眼里,周呼呼一旦出现现在这种避开眼神对视保持沉默的姿态,就是在对抗。
她从来弄不懂这孩子的心理想法,周呼呼从小与众不同,从来都不像个小孩子,从来就没有过天真烂漫独属幼崽的可爱。
作为母亲,她告诉自己,她得高兴周呼呼和别人不同,周呼呼是远远超过所有人比所有人都优秀的孩子,作为一个普通的女人,她又不得不承认,这个名为周呼呼的人类,实在是她这个心理学教授也无法理解的奇异生物。
周呼呼站在门口,对黎昭说:“爸爸同意了。”
想起丈夫,黎昭不能自控不能忽视,发觉自己心里某块角落的阴暗一闪而过。
她提高了音调,“周呼呼,当初我和你爸爸早就说好了,由我来专职负责你的学业规划,你爸爸一年到头都回不来几天,他的话能当数吗?”
周呼呼又沉默下去。
周呼呼贴着门缝,无意堵住了门,冷凝的空气催促着时间滴答,些微的火气便冒了出来,黎昭倒也没有驱赶她,“你说话啊,你想要做什么,你跟我讲。”
周呼呼抬头看黎昭,黑瞳分明,“妈,你吃饭没有?”
周呼呼浑身上下,唯一让黎昭喜欢的,只有这张和她年轻时9分神似的脸,也只有周呼呼不说话安安静静的样子,黎昭看到就开心。
黎昭说:“我今天吃学校食堂,晚餐我给你带回来,那家今天给你吃了什么?汽水饮料坚决不能喝,知道吗?”
糖水店的兼职,黎昭本来坚决不允许,可周呼呼就是不珍惜时间去学习各种技能,也不跟着她去大学至少结交点人脉,这孩子永远就是任性妄为。
黎昭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在暑假成天瞎逛,让她带着那家店的小孩儿玩,实质也是变相让周呼呼也被那家店的大人看护。只因有这种私心的考量,黎昭才同意了这次周呼呼荒诞的请求。
本来那家说好要给周呼呼一点钱当报酬,黎昭自觉说不过去,也坚决推辞还了回去。
周呼呼点了下头,又说:“妈,转学的资料我都准备好了,约好和这边学校主任见面,大人需要一起去。”
周呼呼一意孤行,黎昭刚刚平息的火气又窜了上来,“周呼呼,我说的你是一点都没听进去啊?你那么聪明的脑子是被狗吃了?转回来干嘛?你难道要像其他人那样考大学?这对你是极其浪费时间,浪费生命的事,我坚决不允许。”
周呼呼眼瞳澄澈,漆黑像看不见底的深潭,“太难了。”
“什么?”
黎昭愕然。
从周呼呼口中听到“难”这个字眼,对黎昭而言,乃是极为陌生的体验,不久前周呼呼说过一次,她以为周呼呼是可以克服的。
“我要做的题目太难了,我不会。”周呼呼声音很轻,呼吸也很轻。
这是她的示弱,胆怯,求饶。
周呼呼比黎昭还要讨厌失败。
可她现在也找不到其他任何理由可以说服母亲了,只能再一次承认、强调、宣告自己的无能。
那些困在黑暗里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周边是密不透风狭隘堵塞的高墙,所有东西都微微茫茫似乎近在眼前,可是伸手就会触及到一层透明坚实的壁垒。
得不到,打不碎,撞得头破血流。
方向的一端是厚实的瓶底,另一端是幽长的瓶口,在良久的无能狂怒后,在漫长的自我斗争后,她颓废疲累落魄,耷拉着脑袋仓皇逃跑。
去哪里都好,瓶外是真正的世界或者绝望的荒野都无所谓,死掉或者从此沉沦也没关系。
她太累了,再也不想淹在那种失落无力的水里,做那些怎么也不会成功没有收获的难题。
周呼呼的表情,黎昭尽收眼底。
她就像每年期末考试差几分挂科跑来求饶求情的学生,混合着懊丧恐怖祈求焦虑的脸是一副生动复杂的油墨画,黎昭大体都会心慈手软放过学生一马。
可是不该是周呼呼啊!
她的孩子,怎么也会输呢?
黎昭不能接受。
黎昭板起面孔,“失败乃是成功之母,你遇到一点挫折就打退堂鼓,你以后遇到的难题还多着呢,难道全部都能逃避过去吗?妈妈也是过来人,相信妈妈,所有的问题都是能解决的,我也相信你,你肯定能解决这点难题。你都付出那么多,难道你要白白放弃?”
这是黎昭一贯的说话模式,周呼呼从小听惯了母亲这么说。
鼓励和安慰,原来是可以分割的两种话语。
周呼呼最近发现,不是所有母亲都是像自己母亲这么说话的。
糖水店姐姐最近在教叮叮读诗,叮叮被叫宝宝。
“宝宝好棒” “宝宝好聪明哦” “宝宝今天表现好好哦”……
叮叮是个小男孩,在姐姐面前,却像小女孩般软萌糯成一团。
撒娇抱抱求安慰之类的,周呼呼是不会的,周呼呼会的,只有摔倒流血不要哭。
从来没有柔软的胸膛可以贴蹭,可也幸亏这么多年的坚硬教育——
她除了学会不服输之外,也学会了在不想服输的事情上,坚决抗争!
周呼呼抹了抹以为湿润的眼底,发现干燥一片。
于是她这一次,终于展露出真正对抗的姿态。
周呼呼冷硬偏执,眼珠凝固与母亲对视,“我只是通知你,你不同意,我就飞去英国找爸爸签字。你不出席,我就等爸爸明年回来,在此期间,你要赶我走,我就回乡下爷爷家去。”
黎昭抿紧嘴唇,牙齿颤抖:“你气死我算了!爷爷都不在好几年了,那房子鬼屋似的,你还想去住啊?”
下午的时候店里就会忙起来,周呼呼带着叮叮在楼上认字,小孩儿正是喜欢乱涂乱画的年纪,周呼呼的衣服脸上少不了遭殃,大半天闹腾下来,叮叮倒也渐渐学了点东西。
两人学着小猪佩琪用英文对话,叮叮老是把“sister”喊成“six”,姐姐听到,差点没笑死。
一大一小两孩子,玩累了就在铺了凉席的地上躺着,不知不觉睡着,醒来时,薄暮的黄昏正缓缓掠过西边的窗户,她意识到时,又是一个光阴流走的恍惚瞬间。
傍晚开始就是独属她的自由时间。
一个人独自闲来闲逛,周呼呼最近经常去小区东边。
出了东大门,越过街道,去对面市集买棉花糖。
这种以白糖和香精色素为主要原料的路边零食儿,乃是黎昭的绝对禁令。
父母的经济水平与周呼呼的钱包不成正比,周呼呼很不容易在自家的角落旮旯里搜罗出几块钱,笑眯眯塞给老板,“叔叔,请帮我做一个绿色的。”
如果母亲看到棉花糖在她手中出现,母亲大概会大呼小叫晕倒吧。
一想到这一点,周呼呼笑容更甜,“叔叔,可不可以多给我做一点点?我超喜欢棉花糖。”
棉花糖在炎热的空气里很快就会坍塌,她一向边走边吃。
琴声就在这个时候响起。
傍晚六点钟,穿过小区的林荫小道回家,身侧是一片遮天蔽日的广玉兰,路过这条路时,体感甚至不热,而是过于凉爽。
树林的另一侧是一个人工填造的湖泊,每天这个时候,琴声伴着湿润的水气,偶尔伴着清凉的夏风,穿过沙沙晃动的林间,就会拂过周呼呼夸张如云的棉花糖。
她从来没有去过树林那边。
听琴的人应当很多,隔着那么远的密林,她也能看到依稀围聚在一起的人影。
弹琴者是谁?
应该不是新学者。
应该很擅长,或者很喜欢钢琴吧。
每天都演奏着不同的乐曲,周呼呼这等毫无艺术细胞的人,只能听出弹奏的流畅。
她没有心情冒险,就只举着棉花糖远远看着那些人影,云雾般聚集,随即散去。
校方非常欢迎周呼呼的到来,黎昭还是不太乐意,不过事情渐渐明朗,周念川特别从国外回来了一次,黎昭不得不答应。
周呼呼吃完饭,默默收拾干净碗筷,滚到一边的客厅假装看电视。
说是看电视,黎昭限定的只有《地球脉动》《历史讲堂》诸如此类的纪录片科教片带有教育性质的节目。
周呼呼有时很不能理解母亲。
一方面她是母亲心中的怪物,所有母亲不懂的东西通通都以周呼呼定义,一方面她在母亲眼中又好像只是个普普通通高中生,需要日以继夜发愤图强不放过任何一点儿机会努力学习的鸡血卷王。
她实在不会当变色龙,这大概就是母亲总看她不顺眼的缘故。
那边黎昭和周念川正吵得火热,周呼呼调高电视音量,掩盖一切不安的气味。
周念川的看法是:“你不能为呼呼规划一生啊,她有她喜欢的,想做的。”
黎昭痛批周念川,“如果她喜欢的是愚蠢的,想做的是错误的呢?你也由着她吗?”
这话是一块糙厚的磨刀石,母亲每一次提起,她的论据就会再次被磨得又锋又利,所向披靡。
周念川说:“难道她不能去做她喜欢的吗?”
黎昭继续指责:“周念川,你太理想化了,你必须有能力才能选择你喜欢的,你必须有勇气才能坚持你喜欢的,周呼呼这次,两者都不是!而且你什么时候又真的关心过她的情况?她这次是喜欢吗?她这次明明就是逃避!放弃!你不仅不支持我,你还纵容她!”
周念川说:“黎昭,你自己在大学也是带课题组的,有些问题的难度你自己不了解吗?你自己可以做到,不代表别人就能做到,呼呼只是个孩子,你究竟想让她变成什么样子?”
黎昭很冷静:“我只觉得人既然活了一次,就不能白白浪费人类的智慧与生命,更何况呼呼不是一般的孩子,你事事迁就她,只是在埋没浪费她的天赋。”她特别补充,“当初我怀孕时就说好的,呼呼由我来栽培,她是我的孩子。”
周念川实在爱这个女人的理性,这一刻也被激出怒火,“黎昭,我也要这个孩子,就算她失败,她是废物,我愿意养着,我可以保证她一生衣食无忧,你要把她逼出什么事,我绝不放过你。”
纪录片的缺点在于,旁白声总是太过安静,催眠般的声线溢入耳朵,却冲不走耳旁的一字一句。
黎昭被指着鼻子吼了一声,有点挂不住面子,发怒,“周呼呼,周呼呼,你过来!”
周呼呼放下电视遥控器,没理会母亲,在父母错愕的目光中,只是走回自己的卧室。
关门,盖上被子,嚎啕大哭。
其实周呼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父母的话在脑海中轮番交替,她天才的大脑不由分说把所有未曾整理的结论,全部化作了眼泪,连连催促她哭出来。
最讨厌眼泪这种东西了。
周念川和黎昭站在房门外,黎昭震惊,“这次我什么都没说吧,她怎么哭了?”
周念川看了一眼美丽的女人,语调却是斩钉截铁,“转学!就让她转学!”
“黎昭,从小到大,周呼呼都没有哭过几次,她这次哭了。”
周念川离开时,周呼呼的入学通知单顺利发了下来。
这次请了爸爸做外援,还破防哭了一场,着实是有些丢脸,可是结果毕竟不错。
多久没有这样了呢?
将母亲拍板定夺的铁案翻转,溺水之人在名为奇迹的几率下爬到了岸边。
哪怕还在劫后余生与惊魂未定,周呼呼都欢欣雀跃想庆祝一番。
傍晚时路过去往东大门的林间小道,往日交叠的琴声与人影不复存在,林间空荡了不少,她的心也空落了一瞬。
不过,真正的好心情不受影响。
拿什么庆祝好呢?礼花,买不起也很扰民,去吃一顿大餐吧……说来说去还是钱的问题。
对了!
欢庆的餐桌上必不可少必然出现的某样东西。
走出东大门,右转5米,熙熙攘攘的街道边立着一个自动售卖机,花花绿绿摆放着很多零食饮料,周呼呼投入自己最后的三个硬币。
啪嗒一声,一瓶圆滚滚的汽水从售卖口滚落下来。
周呼呼就在大街上打开,迎着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人群,扭开瓶盖,畅饮一口汽水。
汽水的味道,是胜利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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