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呼呼有些发呆。
暑假结束的时候，她才知道，糖水店姐姐最开始请她陪叮叮玩耍这件事，姐姐原来是打算给她工资的。
姐姐递过来一个红包，“我本来打算直接给你，你妈妈再三推脱，我就没给出去，这两个月也着实辛苦你了。”她说着，就把红包往周呼呼手里塞。
周呼呼没有收，“姐姐，不用了，我就只是一直在和叮叮玩，我也没教什么东西。”
她在“补课教学”这事上很有自知之明。
周围人对周呼呼总有一种光环般的迷信，周呼呼拒绝再三，姐姐就把红包换成了几张优惠券。
“这家馆子的烤串好吃，老板和我是朋友，你拿这个券去吃，也算照顾他家生意了。”
券上的消费价折算后基本等同于无。
姐姐热情吹捧着这家烧烤店的口味，周呼呼就没法跟姐姐说起——
其实她是完全不能吃辣的，她的上限大概是老姜鸭。
这火辣味的烧烤券对她实则是毫无用处的东西。
可这次不知怎的，周呼呼神使鬼差，伸手接了过来，“谢谢。”
姐姐还贴心提醒了她一句，“这券还是有时限的啊，你注意看上面的日期。”
事后回想起来。
这“无用之物”究竟是在何处迷惑了她呢？
不是因为馋，毕竟她是吃烤玉米粒都只撒盐的弱鸡。
不是因为贪，这红通通的优惠券再如何也无法替代那真正红色系的钞票，充盈她窘迫的钱包。
最后的最后，坐在烟熏火燎的烧烤店中，当北照递过来一小卷抵付烧烤串的钱，还附赠着一瓶赊来的可乐时。
她霍然醒悟。
重辣的烤串，过甜的可乐，吵闹的烧烤店，这些通通都是和母亲绝对无缘的东西。
因而也与她无缘。
她接过北照给的可乐，一饮而尽的冲动，也不是愤怒于母亲扔掉她的优惠券。
而是，母亲再一次，无数次，又一次，替她做了决定。
她仅仅只是为了这一点，报复性，叛逆性，反抗性，喝了这堪为不解之缘的可乐汽水。
周一的天气有点压抑的阴沉。
黎昭这天上午不用上班，起了个大早给周呼呼准备了三文鱼三明治，随口告诉周呼呼，“你们这周要换座位吧，我跟你班主任打过招呼，军训时那个男生，以后不要再有接触了。”
这点周呼呼也赞同。
晨跑完毕，学生们纷纷去吃早餐。
周呼呼喝着草莓牛奶，有人进教室，叫：“北照，老班叫你去办公室。”
同桌放下手上的英语书就去了。
周呼呼把餐盒里的羽衣甘蓝拨弄到一起，顺便也扔去教室外的垃圾桶。
北照前脚刚进办公室，不远处的教学楼前，北辰和身边一个黑衣冷艳的女人走上台阶，后脚也跟了进去。
周呼呼在脑海中对比了一下，上次教务室站在北照旁边的红衣女人，与今天北辰身边的黑衣女人，并不是一张脸。
很多人都远远围在办公室门口，周呼呼收拾好餐盒，转身回了教室。
第一节早课铃响起时，大家都坐回了位置上，北照跟着班主任一前一后走进教室。
天色很暗，这教室的日光灯也不够明亮，学生们看着台上一老一少，鸦雀无声。
大家都差不多知道要发生的事了。
周呼呼望了一眼窗外，在很远的台阶处，那黑衣的女人正和颀长的男孩子说着话，阴风把女人丝质的风衣吹起，乌云般的衣角拂过，是种阴翳的黑色。
台上的北照开始念着什么东西，周呼呼收回视线，和大家一起看着台上。
班主任是个小老头，比周呼呼还矮一点，目测185的北照双手捏着张纸低着头站在老班身边，硬生生像是缩水了好几圈。
头顶上的日光灯照耀着他，他声音倒是清朗。
尊敬的老师：
你好！
今天我怀着愧疚和懊悔给您写下这份检讨书，以向您表示我对违反规定这种不良行为的深刻认识以及再也不违反规定的决心。
……
周呼呼托着下巴。
这是第四？还是第五封检讨书？
一个早餐的功夫就写下这洋洋洒洒，这大概就叫“熟能生巧”，也有可能是天赋。
这是周呼呼学不来的东西，她最讨厌写作文了。
台上这时候差不多就念完。
北照又深深鞠了躬，乃是无比诚恳道歉的模样，这才回到座位。
或许是北照在这肃穆气氛中的演讲效果发挥太好，台下某些个奇怪的地方，居然响起稀稀两两的掌声。
老班严厉批评，“这是检讨，你们还给鼓掌叫好？”
小老头嘴上不留情，面相倒也不生气，更多意思就是愕然吐槽这些个“不识相”，又有人憋笑。
严肃的气氛被冲淡了些。
老班继续主持班会，展望了一下新学期的规划和期许，就开始换座。
北照身为目前班上的头号问题分子，毫不疑问被扔到最后一排。
周呼呼的位置没动，旁边来了一个容貌清丽的女孩儿，名字叫“容荷荷。”
周呼呼认为，这名字与新同桌看起来确实很搭。
容荷荷也好奇周呼呼的名字。
正如众多陌生人听见这个名字时的一串连锁反应，容荷荷微妙掩饰住了那一点冒犯，试图只表现好奇：“这个名字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哪家爹妈会给自己孩子一个……这么感觉奇怪的名字啊！
周呼呼很久都没有用过真名了，也不想提起，更别说和人解释了。
晚上回家后，周呼呼跟黎昭汇报了一整天的情况。
黎昭一心二用，笑眯眯正十指如飞在键盘上写稿子，一边说：“夏城大学邀请我这周去讲座，周末你要不要跟着我去玩？”
母亲所说的“玩”，一般是指社交。
周呼呼被推到各路年高望重的学术大佬面前，母亲看似低调介绍，实则高调炫耀。
周呼呼翻看着客厅书架上的书，想都没想，“不。”
这次讲座看来对母亲格外意义重大，周呼呼这么冷淡，黎昭也不生气，客厅里键盘敲击声不断响起。
周呼呼特意瞥头看了眼母亲，假装无事走到靠窗的右侧书架，最右方是一本《经济哲学史》，母亲的专业是心理学，这种书她从来不看。
周呼呼把书抽下来，翻了翻，然后又翻了翻。
如此反复五遍后，周呼呼彻底冷下来，一把将书摔在了地上。
一共是四张烧烤券，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周呼呼总共采取四种策略。
前面两张是人头税，第一张主动上交，第二张故意给母亲发现，这第三张，乃是周呼呼的得意之作。
她原以为母亲绝不会找到。
周呼呼问：“妈，你是不是又翻我的东西了？”
黎昭看了看地上那本书，没当回事，“周呼呼，是你太不老实了，你姐姐说给了你四张，你只拿出来两张，这里面藏了一张，还有一张呢？在我去夏城之前，给它交给我。”
耳朵仿佛能够听见血液涌动的声音，周呼呼站在原地颤抖，黎昭忙着写稿子，头也不抬，“你藏在书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吃什么我可以带你去，你年纪小，烧烤店那种地方乱糟糟的，那种地方怎么能一个人去？”
周呼呼张了张嘴，平常她是绝对的伶牙俐齿，在母亲面前，好像找不到任何可以辩驳的点。
黎昭继续说：“那些地方的菜呀肉啊，都是地沟油死老鼠，吃了要得癌症的，又是油炸，高油高盐，你的肾还要不要啦？”
周呼呼摔门而出。
黎昭追出来，“周呼呼，周呼呼，你要去哪儿？”
声音如梦魇般追来，周呼呼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下楼，穿过散发柔和路灯的小区，穿过阴暗森森的密林，一直跑，跑到某处哗然明亮之地。
强光把人给惊醒了些，周呼呼也着实跑不动了。
四周鸣笛声叫卖声喧喧嚷嚷，她浑身汗涔涔，双手按在膝盖上，四周传来异样的目光。
周呼呼低头看了看自己，她穿了身睡衣，披头散发光着脚站在东大门外的街道上，一只脚沁出些红色。
一块不知哪里来的玻璃碎片，正扎在她的脚上。
周呼呼这次受伤唯一的回报是——免除了接下来半个月的跑操。
回家后，黎昭又是咬牙又是骂，三日后照旧如期去往了夏城大学。
哦，忘了一点。
因为这次毕竟受了伤，那张被藏在学校图书馆的优惠券，周呼呼说没找到，在女儿降至冰点的目光面前，黎昭也信了，也没有再找她要了。
于周呼呼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可喜可贺的事。
那最后一张优惠券，并非她的谎言，而是的的确确弄不见了。
周呼呼回忆这一周的所有行程，最后将范围锁定在星期四上午九点到十点这个时间段，她趁着课间操时间，就去往学校的图书馆。
窗外课间操的进行曲开始播放。
书架上的书鳞次栉比，周呼呼没找管理员，循着记忆，直接去找她那天看过的四本书。
《心理因素测量》《老人与海》《数学通识》《商周哲学史》，四本书分置在不同的区域，一一穿过书架时，周呼呼连最后的细节也回想了起来。
——烧烤券应该就是在《商周哲学史》的某一页，她当时看得兴起，一时当了书签。
课间操的曲子开始上扬。
走到历史区，那本书被放在了最高处，周呼呼刚要找个凳子去拿，不远处传来一声“咚”的碰撞声。
兴许是忌惮着图书馆场合，这声音不大，却……格外近啊。
历史区在整个图书馆最偏僻的右角落，周呼呼转身。
似曾相识的一幕，似曾相识的人影，只是这一个把人压在窗户边的是谁？另一个连脑袋都被推出半空少许的又是谁？
周呼呼瘸着脚跑过去，这一次，走近后倒是容易区分。
一只手死死压在兄弟脖颈上，表情却从容淡定，英俊的脸上带着一副细黑框眼镜，此刻漫不经心笑着，看着周呼呼。
他看起来比北照还要像个好学生，分分钟可以上台发表演讲，那种很像一呼百应学生会主席般的领袖者。
课间操的曲子渐至**。
周呼呼推他的胳膊，北辰悍然不动。
“放手，不然我叫人了。”
北辰笑了笑，装作松开的手势，周呼呼便去拉北照。
北辰再度上手。
如法炮制，一如上次他的遭遇。
北照刚被从窗外拉上来，北辰又是一把攥住北照的衣领，将他按在墙上。
窗户又传来一声“咚”的轻响。
北辰阴鸷而冷酷。
“识相的赶紧滚，否则我让你的检讨可以贴满那整个教室。”
周呼呼都看到北照握紧了拳头，可他没有出手。
北辰这次真正松手放人，瞥头看向身旁的周呼呼，笑意加深。
“你叫……周呼呼？”
“这名字，不像人名哎！”
北辰一手插兜，边说边走近周呼呼。
周呼呼的脚本来都还受着伤，挪动速度并不快，北辰瞬间走近了跟前。
北辰看了看妹子脚上的绑带，看似好心拉住周呼呼的胳膊。
“今天的事不要说出去好吗？”
他威逼上来，和北照同种的眼瞳，初秋金灿的阳光，甚至照亮了那眼底的虹膜。
周呼呼本来有些迷惑北照握拳又松开的含义，和这双冷彻的眼睛对上时，她就明白了。
北照松开的拳头，周呼呼握紧了。
“什么？”
周呼呼小声说了句话，北辰没有听清。
周呼呼淡淡抬手，朝某个地方指了指。
“该滚的不是你吗？”
不远处的天花板上，一个黑黢黢的小圆球，偶尔极快闪过一点红光。
“那个东西，你也不想被人看见吧？”
北辰那种高高在上的，自以为掌控一切的姿态，傲慢冷酷压制兄弟的眼神。
让她想起了某种禁锢。
那种不管怎么挣扎都没法摆脱的压迫，让人发疯，更让人激发了无穷的破坏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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