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卧室里一片昏暗。
杜蘅突然醒了过来。她的睡眠向来很好，像今天这样睡不着是少有的。除了当年第一次执行任务，哪怕是执行“探索者计划”的此时，她也从未像今天这样辗转反侧。
“指挥官。”枕边的那件三棱柱仪传出了雨苍的声音。
“雨苍，我们的飞行器现在情况如何？”杜蘅沉声问道。
“船上的人工智能为整机做了细致的排查，存在的问题不大。”雨苍回答，“动力系统的问题已经列出来，是否送给安清宁博士？”
“清宁是这方面的负责人，你交给她吧。”杜蘅揉了揉脑门，“另外，云理事长有没有给你什么有用的情报？”
“您需要调用哪方面的情报？”雨苍顿了一顿。最近它从云至秋那里收到了不少信息，为了方便管理它使用探索者号上的辅助系统对这些情报进行了分类，以便杜蘅她们随时调用。这些其实也算作是她们一行的考察资料，将来返回时，这批资料将会成为极为珍贵的样本。
杜蘅在这个时候却稍微踌躇了一下：“我听说，云理事长在我们抵达的那天晚上，刚处理了一些人。前因后果你知道吗？”
“雷神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我。”雨苍回答，“但我知道一些，已经整理好了，您要看吗？”
对于雨苍的行动力，杜蘅感到有些意外：“你知道了？什么时候收集的情报？”
“从来到这里开始，我就一直在观察这里的一切，微型仿生探测装置我已经释放了一小部分出去。”雨苍回答得干脆。
“雨苍，这里的条件不太好。”杜蘅好奇起来，“你怎么处理那些庞杂的情报？”
“我的五感比人类发达，所以，收集语音信息并不难。而且，你们所在的地方，就是一个信息收集的好地方。”雨苍的回答让杜蘅瞬间有些失语，“并且，贝博士和安娜教授准备了一批微型仿生探测器，它们可以隐蔽地替我们获取信息，再用探索者号的人工智能进行信息筛选。”
雨苍的语音刚落，它便将整理好的、有关于那一晚的情报发了过来。杜蘅用三棱柱仪的基础功能投影查看，阅读过后，她感到有些意外。因为雨苍所提供的，已经基本将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说明了，并且资料里还对一些无法确认的语音信息做了备注。
信息收集不难，但难的是从语音信息中提取有用的情报。在各种工具的辅助下，雨苍竟然可以做到这样的地步！想到此，杜蘅对于组织为了这次行动而做的准备，更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感激。整个技术团队集思广益，尽可能化解会遇到的困难所造成的障碍。
不过，更让杜蘅在意的是，雨苍在刚才的对话中透出了一份好奇。雨苍的这份好奇心是打哪儿来的？作为自己的助手，虽然外表如此庄严，但它的本质终究也还是人工智能。难道是贝鹿鸣在雨苍的人工智能里做了什么？在所有参与探索者计划的技术人员中，唯一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也只有贝鹿鸣了。想到此，杜蘅头疼地抚了抚额角：要是贝鹿鸣在这里，她一定把那个家伙抓过来好好问问，也不管安娜有什么意见了。
“雨苍，收集情报要小心。另外，你要注意不能轻易暴露在他人面前，这对我们以后的行动会有影响。我们的行动不能节外生枝——有关于情报收集，我会想办法帮助你。”杜蘅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还有，以后不要叫我指挥官，叫我阿蘅。”
雨苍听到这个命令意外的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很快给予了回应：“明白了，阿蘅。”
“现在把你所知道的所有事情，全部告诉我吧。”杜蘅又说。
雨苍于是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了杜蘅。它所收集到的情报，是从在抵达这个地方的那天夜里开始的。那天，雷神与它在将探索者号带到大洋中间某个孤岛上面之后，雨苍因为担心杜蘅一行人，便飞回了探索者号降落的那片海域附近，一直监视着那里发生的一切。它看到杜蘅一行四人被云至秋妥善安置在渔村中的一间结实的小屋中，乔晞与两个年轻的女孩一起照顾杜蘅等四人。女孩子们替杜蘅等人换下了身上的衣服，她们大概也知道这些衣服很特殊，具有重要的意义，因此按照云至秋的要求，将那四套衣服郑重地收了起来。而云至秋自己则回到了树林后的那几间木屋里，对被关在那里面的人进行了审问。
雨苍有着极优秀的听觉系统，哪怕是在风雨交加的环境下，它都能分辨清楚每一个说话人，并且也能通过它的视觉系统看清楚周围的情况。但为了保险起见，它悄悄地往那里面投放了探测仪，通过探测仪弄清楚了其中的情况。
从某个角度来说，雨苍这么做违反了云至秋的命令。不过，云至秋虽然确实对它也有指挥权，但它真正的主人依旧还是杜蘅。因此，雨苍这是按照优先顺序帮助杜蘅收集情报。
这样做并没有违反规则。
“云理事长惩罚了尚牧，其他的人，无论受伤还是没受伤的，都被送回宅邸直接看管。那个叫山子的人，也被云理事长的人扣住了。云理事长要看他的表现才决定如何处置他。”
杜蘅听完雨苍的报告，脑子却越发清醒起来。她睁着眼睛看着自己躺着的床榻所挂的帷帐顶上所绣的精美花纹，仔细地咂摸着雨苍所告诉她的那些事情。但她越想却越睡不着，她隐隐感觉到这里面还有隐情，如果她真的要弄清楚，恐怕得去请教云至秋。
问题是，云至秋愿意告诉她吗？
同样被她们几个人称为“理事长”，冉然是杜蘅最亲近的人。杜蘅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因为任务先后去世。杜家对于杜蘅杜若原本也没有打算如何培养，但冉然却将她们带在了身边，并且对杜蘅进行了精心的培养。基于这层关系，杜蘅很早就知道云至秋的事情，只是她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见到她。
而见到云至秋之后，杜蘅觉得她与自己从冉然理事长那里得到的印象很不同。
冉然说过，云至秋是技术人员。但杜蘅觉得她有着不亚于冉然的谋略——她的城府很深，可是对着杜蘅她们四个人，云至秋给予的是却是高度的信任。
仿佛她一早就知道杜蘅她们会到她身边来。
杜蘅的直觉向来很准，她为自己的这个猜测感到不安。
翻来覆去，时间在默默地流淌。杜蘅最后瞄了一眼三棱柱仪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了。
既然睡不着，就干脆起来。杜蘅起身下床，开门走出来时，却发现上房那侧亮着灯。
——那边是云至秋的住处。让杜蘅她们住在自己的附近，是因为云至秋对杜蘅她们的信任。
披衣过去，杜蘅在半掩着的门边往室内望去，只看见在幔帐之后，房里的女人仍像往常一样坐在卧榻上，身前的矮桌上放着那件她须臾不离身的三棱柱仪。和杜蘅的那件一样，云至秋的这件小小的三棱柱仪也呈六边形，上有繁复的花纹。组成花纹的那些纹路可以移动变换，而不同的花纹组合应对不同的功能。顶端设计成了龙纹，细看会发现，龙眼正一闪一闪，跃动着柔和的白光。这件随身的小小仪器，陪伴着云至秋在各种艰难之中走过了漫长的岁月。
想到云至秋前几天和她的谈话，杜蘅心里长叹了一口气。
“阿蘅，外面凉，进来吧。”坐在卧榻上的女人忽然出声。
杜蘅这才迈进门去，顺手掩上房门：“云理事长。”
“怎么这么拘谨？”被称为“云理事长”的云至秋轻笑，“你不是叫阿然‘姐姐’？”
“理事长她……我和她很熟。”杜蘅晃了晃头，肩膀微微垂了下去，还是改了口：“至秋姐。”
“来。”云至秋招招手，让杜蘅过去。
——其实，冉然对于杜蘅而言，更像母亲，不过她没有说。
杜蘅走过去侧坐在卧榻边上，看向云至秋的那件三棱柱仪：“您的这件三棱柱仪和理事长交给我的那件一模一样。”
“三棱柱仪不止一件。”云至秋笑了笑，“你那件是阿然给你的？”
“嗯……其实，在我小时候，理事长就给我看过三棱柱仪，还说会给我一件。我原本以为她是在跟我开玩笑。”
云至秋微侧过身体靠在凭几上，好奇看着眼前的杜蘅：“你为什么会认为阿然在跟你开玩笑？”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那是很重要的东西。”
云至秋听到这里又笑了，她转了个话题：“说来当年我曾见过你，不过你大概不记得了。”
杜蘅的眉间微蹙：“至秋姐，你不是一直在这边吗？”
“是啊。但是，我见过你，也知道你是阿然所看顾的人。”云至秋坐起身，她那一头如瀑的黑发垂至腰下，身上的素色绢衣在柔和的烛光下映出一种暖人和色调，呈现出一种惊人的古典之美：“你们执行任务来到这里之前，阿然就在最后的联络中要我看顾好你们。”
杜蘅一时语塞，一会儿才呐呐开口：“理事长她和您联络了？”这个信息比冉然理事长要求云至秋照看她们更让杜蘅感到震惊。
“是的，这里并不是在我们原来所在的那颗行星上，但这里的一切和那边并没有什么不同。得到消息之前，我日复一日观察着星空，期望着那个遥远的光点会有所回应。但如你现在所见，确实太远了——远得当我收到回应时，禁不住泪流满面。”云至秋轻轻地说。
“那我们……还能回去吗？”杜蘅内心一沉。
“既然能来到这里，那我们自然也能回去。”云至秋点头，清亮的眼神里目光无比的坚定，“只是我们还需要做一些准备。”
听到这话，杜蘅的脸色微微变了一变：“这准备也包括我们现在做的事情？”
云至秋这才明白杜蘅今晚为何会失眠，她哑然失笑，起身走到杜蘅的身边，温柔地将这个年轻的孩子搂进怀中，如同母亲一般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和她一样，杜蘅也留着一头及腰的长发，现在披散下来，看起来两人差不多。
“阿蘅，我们来到这里，从我开始，就与这里的一切产生了联系。我们离开这里，有些事情我们必须处理干净才能离开。其实，就算你们不来，我也一样会这样做这些事，只是你们来了，我可以腾出手来做更重要的准备。”云至秋轻声说道，“你在阿然身边，知道她手中握着的权力的分量，这条规则在这里同样适用。”
“这算是一次预演吗？”杜蘅靠在云至秋的身上，目光深沉。
“如果回去之后你不想继任，阿然会选择其他人。但我也和阿然说过，那些事情，由你一个人承担，确实太过沉重了。”云至秋心中轻叹——冉然教出了一群怎样的学生啊。
“云理事长，如果我们没有来到这里，你计划中原本的人选是乔晞。”杜蘅抬头看着云至秋，“你一直在培养她，不然也不会让她参与救援探索者号的事，让她知道探索者号的秘密。”
“对。乔晞是个很好的学生，但她阅历有限，做不到像你一样。既然如此，就让她当你的副手，和你的同伴们一起辅佐你，在这里取得权力，为接下来的事情铺平道路。”云至秋长叹一声，“阿蘅，你想让她以后接掌你的权力？”
“既然在这里开辟了事业，我就需要选择一个继任者，延续我们的事业。”杜蘅在云至秋身边站直了，“就像我们在我们的世界里所做的一样。”
云至秋看着她。那目光里的好奇与温和，就像她现在才认识了杜蘅一样：“所以，你决定了？”
“决定了。”杜蘅点头，末了，却又吐出一口气：“只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第一个目标……”
她摊开手心，让她的三棱柱仪投影出了地图。
杜蘅的三棱柱仪是冉然亲手交给她的。她与自己的三位同伴：她的妹妹杜若、卡斯托尔的学生安清宁、还有孔苏实验室的研究员辛夷，她们四人执行的“探索者”核心任务，就是为了寻回云至秋。而为了找到云至秋，就必须带上那件三棱柱仪。冉然告诉过她，三棱柱仪能够通过云至秋所携带的那件仪器进行定位，帮她们找到云至秋。
但这件仪器功能其实比冉然所说的更强大，杜蘅也如云至秋一样，带着它须臾不离身。
现在，三棱柱仪投影出的，是她们所在的这个世界的地图。
大陆的板块与她们的故乡稍有不同，但并不妨事。因为杜蘅仅仅只将目光投向了北半球那块大陆的一隅。
而这一方大地的名字，是夏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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