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佛偈
小和尚念诵道：“吾昔坐道场，困顿于诸魔。勤勇智慧声，难慰怖畏人。烈焰百余里，焚烧明镜台。一朝修罗女，难名为色义。”
衍望闻听此言，忽而惊诧，再看书卷，他改了经文！他改成了他的心里话！
“告持佛陀慧，缘起一切空。缘起若昙华，昧性为大空。一心听谛声，不识金刚钟。”
衍望也将念诵的经文转瞬间改了。什么佛门姻缘，缘起性空罢了。一起因缘仿若昙花一现，转瞬皆空。若不能面对人之大伦，才是空诵经文。此刻，我便想静听你的想法。
远山听见她也将佛偈改了，恍然睁眼。看见她笃定不惧怕的目光。淡淡的微笑看着自己。他恍惚了。
“吾念众生故，承担此业果。忍辱亦坚贞，白莲无所观。”
我为救众生而来，不甘心这样堕落。可只能忍辱于此佛室，并不想沾染你如白莲。
衍望劝道：“佛婚方隅界，逃得万万人。我身入炼狱，业火塑金身。金身应普照，诛灭魔窟门。”
你我在此，可以叫寺庙内的僧人们逃过一劫，我虽以身入炼狱之中，可佛陀不会怪我，只会怪作恶之人。我会在魔窟中塑炼金身，来日将贼人斩尽杀绝。
远山惋叹，“红尘结霜腕，尘染不净身。”
我为佛门中人，却要点染皓腕作守宫砂，实在侮辱。
衍望慰曰，“卿身自清劳，以宝而饰宝。佛言如瀚海，永浴无垢身。”
珠翠袈裟穿在你身上，是以人间至宝装点佛门至宝。佛陀的经文，可以沐浴你的无垢之身。
远山合掌，一双眸子里终于闪烁出光辉灿烂的光芒，似有希冀——
“愿结菩提契，愿受诸刑罚。
身入牢笼中，一曰堕魔窟
再曰绝贪爱，三曰广救度。
自此不相见，从此不相闻。”
你我二人渡劫后，便了结孽缘，再不相见得好。
衍望其实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决绝，自己问心无愧不就好了吗？可她还是回应。
“合掌凭作谕，明镜凭作谶。
虽共日月轮，断此菩提枕。”
我们击掌为盟，日后虽天上共一轮明月，再不相见。
磬鼓声渐熄，远山轻轻叹息，他挚诚望着眼前人，“我胎不识真，卿等如来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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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嘛不知何时，已然退了。佛室之内只留下二人。远山对着佛陀叩拜，企图清净自己的内心。无法面对未来的事情。
衍望也假作合掌参拜，其实她并不信奉这些。
“我问了寺庙上下，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我他在哪里。如果你不愿告诉我，有所顾虑，我便也不强求。”
“他去了该去的地方。他不属于皇室，也不属于佛门。你是皇室人，本不该沾染他。”
“是么？”她不加思索地随口回答。小和尚的心便更痛了些。
“你只问他的事吗？”
“这里还有什么是与我相关呢？我本为他而来。”
小和尚睁开眼，缓缓说道，“你不问这一切是为何？”
她歪着头看他的双目，“高僧请讲。”也许这里有自己不曾知晓的秘密。
小和尚转回头，看着佛像，不敢再看她那张明媚的脸庞。
“密宗原本不是这样的。佛教原本也不是这样的。释迦摩尼创设佛教，本意为开释众生。可不是每一个僧人都有佛性。后来佛教的佛子们为求生存，才会融合其他教义演化出许多咒语与法术。人更喜欢有所求，不喜欢被开释。再后来，传入北境，几经发展与灭佛，密宗只留下残卷。许多人看佛门的功德箱丰厚无比，也剃度做起了密宗僧人。他们贪得无厌，要了银钱还不肯罢休，想肉食、想女人。便有一支僧人，编造出了明妃的说法，要信众奉送女人前来。说可以功德无量、修持妙法，获得所谓的大圆满。”
他顿了顿，“你的母亲···先帝为了弱化叶家，特意叫他们去信奉佛教。并每一家出一个男子去做喇嘛。这一切本是奏效。可天不假年，后来，西部衍生出了这样的佛教，他们便跟着信奉。他们愚昧地想用这样的佛法重新获得佛门法力的庇佑，以期重获权力。原本，他们想想尽办法带你去西部的寺庙。直到···直到惟璆高僧的出世。他们才发现这里是一个好地方。想教你行佛门婚，来偿还所谓的业债。”
衍望听闻这一切，先是惊讶，一赞颂母皇的手段，二不解叶家的男人怎么如此愚昧。
“母皇的手段真是高明，只用这一招，便折损了叶家许多人口。可惜，她不能预料后面的事情。千古一帝，也会百密一疏吧。”
她的声音清朗，仿佛没有任何愁怨。
小和尚听到这番言论，有些恍惚，他惊讶地看着她。她的侧颜那么明艳，就像是冬日里的阳光一样。他看得出神，不知何时羞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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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引着衍望到了寺庙后面的山坡下。
「西风残照，佛门灵柩。」
衍望看着那个崭新的石碑，不敢相信，捂住嘴哭起来。她想大声哭嚎，又怕声音大惊醒了宗庙的人。直使劲地捂住自己的嘴。
那个石碑上写着，“佛门弟子释沐恩之墓。先俗家姓名——衡云。”
远山：“那个公子，原本身体就不好，身上又有被人打过的痕迹，他似乎从前就有肺病，在路上颠簸，一直咳血。到了山上，要求住持给拟佛门弟子的名字。住持说此人没有佛缘，不宜入佛门。那个都督说，如果他不入佛门就得去死。他侍奉过了未来的密妃，只有死路一条，除非他入佛门，就算是明妃陪伴僧人修行了。见住持为难，那个都督自己给他取了法名，说他是仰仗着沐浴皇恩才能活下来，将来还能留个全尸，就起名叫沐恩。”
“那，那他···”
“他病痛交加，加上伤心惊惧，没两日就过世了。”
“是我不好，为什么，为什么要去见你。”
远山见她哭得伤心，心里也有些跟着难过。
“他原本也活不长的，在那种地方，怎么可能身体康健。且他的肺病年头已经不短了。他说，如果没有遇到你，他原本就想在那一夜了结自己。否则继续活着，也是生不如死，他父母已经不再，在欢乐场里留了一身伤痛，哪里有活下去的念头。他在寿衣店遇见你，也是给自己身后备办香烛寿衣。否则，哪里会有人给他办这些。”
衍望哭得更大声。
远山看她哭得更加厉害，慌了神。
“诶，不是、是上天可怜他，才让他在临死前遇见你，也是死而无憾了。他死前可担心你，怕你将来上山来受委屈，我们直告诉他，我们是正经僧人，必然会想办法保护你，他才放心。”
“我原本以为我能赎你出去，没想到我贵为皇女，从阎王那留不住我的父亲，连你也留不住。为何你们都要离我而去。为什么！”
远山为难起来，不知该如何是好。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
“这，这这这，这不是你没留住他们，是他们命里不该由你来渡。你身为皇女，你的任务是治国安邦，不是贪恋温柔。世间万物，各有缘法。不是身为皇族贵族，就能自己做主。你的父亲，在天上也会想看着你过得好的。他若是看见你去坊间找公子，只为获得一点点虚伪的父爱，他也会伤心的。”
“你怎么知道？”
“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长得像我父亲？”
“我猜的啊，而且他说了，你跟他要求他想你父亲那样，唱童谣哄你睡觉。”
“猜这么准？”
“我，我也幼年失去父母，怎么会不知这种心情。”
衍望看着这个凶巴巴的小和尚，觉得他和自己是同命相连，分外可怜，直直抱着他哭起来。
远山被衍望抱得无措，也不知该如何置放自己的双手，无奈和十，念经以稳住内心。
见她渐渐哭声小了，扯了扯她的衣服。
衍望把手放下来，看着衡云的墓碑。
“不知我的玉佩，他有没有带入棺椁里面。”
“什么玉佩？”
“就是那个金镶玉的，金枝玉桃的玉佩啊！”
“这下葬不是我做的，我···也不清楚。”
“希望他是带进去了，像我陪着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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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室之内。那一碟守宫的血还在地上。
远山跪在拜垫上，用低低的声音唤着，“请你、请你，行完佛门婚吧。我不想再留他们在山上了···”
衍望用手沾了沾那碟守宫的血，用无名指在小和尚的额头上涂了一抹。远山将双眼紧紧闭上，生怕睁开一点，就会任由她闯入自己的心中。
···
远山拿出一个匣子，里面是一串白玉做的九连环。
“弘福山原本是大修行的地方，没有贵重的袈裟，没有贵重的钵盂。我最宝贵的东西就是这个了，我不干净了，请你带这个东西下山吧。我从未解开它，就像有些迷惑也终身解不开一样。”
他的话还未说完，那九连环已经被衍望三下两下解了开。
小和尚看得一愣一愣。
“你、你！”
“解完了！这就说明，你的人生没有什么难题疑惑是解不开的了！你没有宝物，我又怎么能带走它！还是你自己留着得好！”
“你——你、你要安回去！”
“安回去？为什么还要安回去？是你说你从未解开，我才会帮你解开的！”
“这、你不能只解开不安回去！你、你不负责任！”
“你又没说我解开了就要安回去啊！”
“你是解卦人，自然要结回去！”
衍望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哎呀！小师父。你怎么不明白呢，事已解开了，哪有能轻易回去的道理呢。“
衍望学他念叨佛偈的样子摇头晃脑道：“这便是：「因缘两尽灯寂灭、情丝九曲再难结，覆水难收是也——」。”
这九连玉环从此再也没有被安回去。情思一结、情意一动便再也解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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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从山下急急忙忙上来，气喘吁吁地与叶佻樑禀告。
“禀都督！之前，咱们从西狭国策反的几个师的将士——”
“怎么？”
“边关大捷！边关大捷啊都督！”
叶佻樑合掌大喜，“好！看起来一定是佛门的业债已然解开，竟然有这等好消息！实在是意外之喜！意外之喜！随我下山！与诸位王姑一同庆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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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望下山的时候，远山和一众师父师叔、师兄弟在庙门口送别。
看着远山紧张兮兮，又脸红不甘心的样子，衍望故意在远山的右脸颊上亲了一口，只是平日里看不惯他跋扈嚣张逼自己读书，故意调笑他而已。让他在僧人们面前出丑被笑话。
远山仿佛听见莲花绽开的声音。
那一瞬间明白自己的倾心。方才悟出来，原来破身不是破戒，动心才是破戒。
欢欢喜喜下山的衍望不知道，从那以后，她便欠了佛教的债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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