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还记得那时候谢棠只有八岁,梳着两个发髻,身着裘装裹得严严实实,她倚在城楼墙上朝远望去,转头见秋娘过来,弯眉一笑,喊“姐姐”。
那是秋娘第一次见到谢棠,秋娘心想,这样的孩子,生在了谢家。
秋娘是谢家培养的死士暗卫,更确切的说,是谢棠的祖母带到谢家的死士。
她被老妇君派给了谢棠,当时谢家第三代唯一的子嗣,一个心思极重眼睛却又明亮的孩子。
那时秋娘也不大的年岁,因为身份特殊,曾遭排挤欺侮,她只想着老妇君派下的任务,为了不给自己的小主人招惹是非,甘愿忍气吞声。
谢棠动手杀的第一个人,就是为了秋娘。
秋娘恐终生也难忘记那个雪夜。几盏灯笼黯淡地投光雪地,随风轻轻摇摆,带着虎头帽的孩子手持弓箭,若无其事一步步靠近那摊血,甚至从氅衣里伸出缀着绣球的鞋子踢了踢,随即说了一句,“呀,死了。”
谢棠还未褪去婴儿肥时,双颊鼓鼓,两弯乌眉天真纯善,如一尊粉雕玉琢的小佛陀。秋娘怔怔卧在雪地里,这尊小佛陀,杀性滔天。
那时秋娘铭记自己身为死士,就应恪守任务,让谢棠平平安安。
可现在谢棠却因她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她应以死谢罪。
秋娘陈情,道出前因后果,意欲拔刀。
“你是我的人。”
谢棠认真注视着秋娘的眼睛,“我见你未必是忍气吞声的性子,何必作多余的担忧。有人敢不敬,直接杀了便是。”
谢棠说,你是我的人,我自然会保护你。
秋娘闻言一怔。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是被保护的人。
她的小主人,谢棠,只是一个被藏起来的孩子。
好动、任性、娇气,她这样就很好。秋娘总觉得,自己至少要守护住谢棠无忧无虑的童年。
或许是小团子似的谢棠模样太过可欺,又或许是秋娘尚涉世不深,一时竟忘了,这世道并不可能有人无忧无虑,谢棠,也毕竟是谢家的人。
死士训令如铁,抛情弃念。秋娘本就应该只把谢棠当做主人。
可是谢棠又总是爱笑,带着虎头帽子一摇一摆,像个吉祥娃娃似的对着秋娘撒娇,“秋娘,我手都勒红了,你要用热水替我擦擦。”
秋娘知道,谢棠最怕冷的。
谢棠就是这样的人。
那天秋娘握住谢棠的手,明明是深夜,她无端想到了晴日里的雪。
后来每每为谢棠舀热水擦发,秋娘总会想起那一天。她知道,即使是最怕冷的人,谢棠也绝对不会甘守暖阁,由他人抉择。
十二岁时谢棠就离开了青州。
辞别父母,远去京城,临走前一晚,谢棠依旧是站在城墙头,她神色淡淡,只有一句,前路堪阔,我心如磐。
去洛邑求学陪着谢棠的只有秋娘一人。
说起来也不尽然,谢棠的祖父母都在京城。只是时局复杂,二老神合貌离,能日日夜夜守在谢棠身边照顾她的,也就只有秋娘。
谢棠到洛邑之前曾去了一趟首阳山。秋娘尚未陪同,等到再次见面,谢棠瘦了不少,已经从孩童彻底蜕变成少年人。
谢棠对秋娘说,以后我们就要在洛邑扎根了。
秋娘既为谢棠喜悦,又感到一阵酸楚。谢棠初到洛邑时发了一场大病,这是她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秋娘卧在床边,看着这个消瘦、苍白,又坚毅的少女。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盖的野心勃勃,既是气若游丝,也有坚定走下去的信念。
秋娘见证了谢棠一天天长大,她好像时时刻刻在成长,又好像始终如一。
锋芒必露,才气尽显,长恨朱楼矮,华道窄,是洛邑城里最张狂的少女。
谢棠曾说,“踏马弯弓揽山河,尽平生风流,此身不枉虚行。”
她说这句话时眼神一片平静。
谢棠名声很大,天才之名在外,难免遭人非议。但凡第一面见谢棠的人,比起锐利更会说她随和。
谢棠爱大笑,爱玩好,所恨之物切齿凿凿,所爱之物志在必得,妙趣疏阔,生动鲜活。
但秋娘知道,这些对谢棠来说都是外物。反而谈起心中真正所念时,谢棠眉目淡若,唯闪烁一两点难以察觉的星光。
恰如此时此刻。
谢棠说,捡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小白花回家,人家貌若明珠,总要藏起来才行。
秋娘问她,“这次又是捡了什么样的人。”
谢棠叹气,“一个荒山上的方士,比我还小半岁呢。”
如今偃师跟方士斗的水深火热,说的好像不藏起来,那小方士会乖乖待在偃师头子家似的。
秋娘堪堪盯了谢棠几秒,不确定开口,“方士?新得的宝贝?”
“嗯。”谢棠摆摆手,“这不才算是色令智昏。”
“等哪天得空,我领他见见你。”谢棠说,“可好看了,就像天生为我生的似。”
吾家有女初长成。秋娘嘴角扯了扯,她突然又想起来一事,问谢棠,“云中君呢,我怎没见着他,他说要出去云游,不会真走了吧。”
谢棠点点头,“说要陪我去南阳,中途就离开了。”
“就这么走了?”秋娘闻言气急,“这个不负责任的。”
“他是医师,手脚在他身上,强留也没用。”谢棠宽解,“放心,他只是人走了,疗程照常,我又不会怎样。说不定此行能寻到更好的解法,云中君有传信来,最晚初夏就能回洛邑。”
秋娘一时怅然,自己因故留在青州,经年照顾的医师也离开了。真不知道,谢棠这几个月有没有好好吃饭。
“而且我现在,身体硬朗得不得了,手持利箭百步穿杨的程度。”谢棠拍拍自己肩膀,“我天天练武,强壮了许多,也就谢君植那厮,还说我瘦了。”
秋娘心事虽未放下,但此刻忍俊不禁,也一时不再计较心结,连连夸赞谢棠。
谢棠向来对秋娘软言温语受用,不禁得意扬眉。
谢棠严妆以毕,已是日暮昏昏,庭中奏乐鼓瑟吹笙,道路两旁烟烟袅袅,一派华贵清乐。
谢家三代列坐堂中,个个芝兰玉树,气度非凡,来宾赞不绝口。
一派主客尽欢表象之下暗潮涌动。
谢棠与谢君植是谢家最出色的两个小辈。谢棠主京城洛邑,谢君植守祖基青州,两人虽是叔侄关系,但年岁相差不大,皆为家主之位暗中相持。
谢棠手握机甲司,与祖父挟天子令诸侯,响当当的实力与名望。而谢君植亦是青州名士,结交世家,风骨人物。只是一个年纪尚小,另一个身子骨弱,谢持心思难测,家主之位尚不知会落在谁身上。
而局面相持到如今,似乎终于有了风吹草动。
谢棠不日之前刚刚风光大盛,明眼人都能看出,谢持就是偏宠这个嫡长孙。
但又有风声传言,谢家要让小女儿嫁做皇后。而他们家这一支向来守在青州,现在却来了洛邑。小女儿的胞兄也就是谢君植出现在宴席上。
这世道人难苟生,步步维艰,走错一步都是丧命的差池。
有心者看出,这是谢持在逼人抉择。想起十余载之前那场浩劫,若非谢家断尾求生中,谢持痛失长女,是否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局面。
人生难测,世事难料,总不过红绡软、黄灯盏,却把身后忘,把酒言今朝。
谢家二子与众宾客把酒言欢,主座之上谢持缓声开口,座中骤然噤声,“吾家有一愚儿,不善辞色,唯琴技精尔,她久居青州初来乍到,特作拙曲,诸位还请不吝赐教啊。”
谢持话音刚落,座下众人恭维不绝。
谢持能说他们家孩子是愚儿,他们能吗。话虽说不吝赐教,但今晚这场宴会必是要传出她才惊艳艳的名声。
席间众人作垂耳恭听貌,唯谢棠一饮而尽,谢君植不动神色看了她一眼。
等到抱琴者青衣踏步而来,幕篱白纱摇曳,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青州那个有名的讲经夫子,是谢家女儿。
青州有义学堂而闻名,专陈经治学,免束脩杂费。
这位讲金石史籍的夫子,头戴幕篱示人,样貌家世皆不被人所知,性格倨傲,学问却做的极好。传闻最广的就是有恶绅拿赝品钟鼓挑衅,直言买她帷幕一看,接着就被她抡起石头砸了个稀巴烂。
斯人离去,只留下一句,“前朝鼓?前朝鼓耳!”
有好事者听闻此事,特地搜罗了那些碎鼓片,果然证实,那钟鼓就是南城钟鼓坊不日前流入黑市的高级赝品。
义学堂夫子有如此骨气与才学,一时流传甚广,大加称赞。
谢君遥缓步而来,礼成抚琴,一曲《常棣》毕,她摘下幕篱,向谢持请安。
青衣绾发,眉目清朗,分明就是个教书夫子模样。
谢持目光锐利深邃,意味深长,顿了一刻才抚掌。
众人这才应声铎铎不绝夸赞。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此曲音律绝妙,只是学生斗胆请教,三律音阶,是如何想到改徵为羽呢。”
在一干谢家有好女,谢持好福气的夸赞声中,这句认真讨论音律的话语显得格外突出。众人一愣齐齐转头。
只见那愣头青年纪不大,面目幼稚,原来才能脱口而出这种言论。
谢君遥眉目淡淡,朝远处望去,抱琴而应,认真回答了对方,“《常棣》之曲,意在水德,羽寓水,润润其声,善万物。”
“原来如此!团水奔流,善而不争,映照常棣,音律齐腾,真是绝妙的手笔。学生受教。”
粉衣女郎抱拳,目光炯炯有求知若渴后的餍足。
谢棠瞧去觉她眼熟,略作思量,想起原来她就是被王兰潇拜托找“如意”的那个女子,她的学妹兼表妹,杨氏的孩子。
跟生人谈几句话都会脸红的孩子,谈起琴技音律便有胆量。真是个痴儿。
“常棣韡韡,矅我门庭,成荫而栖,幸甚矣哉。”谢棠起身举杯,“昔年棠在青州,音律之道还是授于姑姑呢,可惜贪杯,不然定取箫来和上一曲。听此琴音,又觉自愧不如,不再有未成之憾。只是身为学生,技艺生疏有愧于师长,棠自罚一杯,敬。”
谢棠扬袖一饮而尽。
“吾侄阿棠,何必自谦。尔是我教过最聪慧的学生。今日久别重逢,姑姑也敬你一杯。”
谢君遥唤待命侍者为自己斟酒,也是一饮而尽。
众人焦点又转移到姑侄二人身上,这时谢持突然开口,他大笑,“好好,这俩孩子,再加上阿植,吾家三子,从小就喜欢在一块玩。”
谢君植亦起身敬酒。
宴饮其乐融融,似应常棣之乐。
谢君遥归席入座,谢棠便又开口,问她,“姑姑既然到了洛邑,要来苍梧吗。我在苍梧上学,如此一来,便又能向姑姑讨教了。”
谢棠生神态浑然,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澈天真。
且不论苍梧是大魏顶级学宫,况这位谢家十三娘入京城是来成亲的,不是来教书的,好像谢棠随口一句,谢君瑶同意了就能进苍梧,本该如此到吃饭喝水似的。
“夫子要来苍梧吗,太好了,我选了今年的诗律。”杨氏女两眼放光,在座下小声嘟囔,话音未落被家里人瞪了一眼,只好乖乖闭嘴。
“君遥刚入洛邑,也要熟悉几日才是。”谢君植先开了口,笑对谢棠,“阿棠年少稚气,读书刻苦,但我们是一家人,恐不是聚在家里,才有更多请教的时间。”
“十二叔说的是。年少求学,最盼望的就是你们能来洛邑,恨不能时时相见。鹰飞天肆而念巢。话说回来,十二叔要在洛邑待几时呢?”谢棠大大方方回应,暗藏语机。
不愧都是谢家的孩子,真真是有趣极了。
谢持想要嫁女天家,进一步把握朝纲,小女儿却以师者身份亮相京城,两个相持的继承人对此态度迥异,各藏机锋。
众人尚且观望,看谢持态度如何。他高坐台上,眼睛里气魄深不见底,这时终于听见谢持开口了。
“十三娘呢,既然到了这里,意欲如何?”
谢君遥天生有把人隔绝到千里之外的本事,这才后知后觉承认自己被摆出来的,是属于自己的抉择。
谢棠说,她不愿意嫁人,教书就很好,谢棠说,放心,有她在。
可是……可是……
谢家人天生就该把自己摆应该的地方。
她平生最讨厌这句话,内心深处又对此恐惧,她恨自己那些难以忤逆的弱懦。
谢君遥藏在袖子里的手攥的生疼,她抬头,终于对上了谢持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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