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一年,九月初六。
自九月初二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接连几日都是晴空如洗。
乌云散去,秋阳朗照。
举目望之,天光灿烂,俯首思之,阴霾未尽。
李刺史遇刺的阴云仍笼罩在苏州城上空。
此案离奇古怪,短短几天,一州刺史和一个八杆子打不到的酒肆掌柜莫名遇害,而且还被残忍地剥下了背后整张皮。凶手残忍得令人发指,城中人心惶惶的同时,更是各种流言惑众。什么刺史大人对府中婢女霸占不成反被其虐杀,什么婢女与刺史大人有私情不为夫人所容被赶出府所以心怀怨恨痛下杀手,什么银针大盗假扮婢女给刺史大人设下陷阱杀人夺宝……人们茶余饭后免不得都在偷偷议论,血色的凶案竟染上了微微桃色。
李家小娘子慧娘听闻城中流言,伤心之余更觉气闷。
父亲为官虽不敢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却也是勤勉有加,不敢怠政。如今父亲在府衙中为贼人所刺,残忍杀害,尸骨未寒,城中捕风捉影的流言竟如此猖狂。她顾不得自己感染风寒,拖着病体,说什么也要去开元宫敬香,求神护佑父亲早登仙界。
李夫人早已请了佛道两家来府衙为李复言做法事。但李慧娘固执地认为自己亲自去进香拜神,更显孝女心诚,方能感动诸神。念在女儿一片孝心,李夫人红着眼再没拦,只是加派护卫,务必护李小娘子周全。
开元宫始建于西晋咸宁二年,最初名为真庆道院,东晋时期又易名为上真道院,距今已有五百多年的历史,是两晋时最大的道场。大唐自高祖皇帝立国之初,便尊崇老子为其李氏始祖,不仅大修老子宫庙,还御驾拜谒,尊道教为国教,可见道门在帝国的地位。开元宫作为江南一大道场,历来香火鼎盛,玄宗皇帝时期得其亲自赐名,方得今日开元宫之称。
今日开元宫门前依然车水马龙,进香者络绎不绝。
相较之下,客堂袇房所在的后院则清静许多。
客房,门窗紧闭,重重帘幔,光线昏暗。
房中一个女人腰杆挺直,垂头而立,双手捧着个玉匣。
女人身着茜色襦裙,皂纱帏帽遮面,对着面屏风恭敬道:“李复言已死,东西到手,请主人查验。”
“你做的很好。”屏风后的声音很是奇怪,好似自一座铜钟里发出,闷声异调,雌雄莫辨。
女人闻言态度愈恭,向前几步至屏风前,侧身将捧匣双手伸至与屏风边缘相齐,目视地面,头垂得更低。
屏风后的人伸手取过玉匣,女人退回方才站立之处。
半晌,屏风后声音响起。
“还有事报?”
女人依然低垂着头,依然直挺腰杆。
“动手那夜,属下在酒肆见到了闻道。后来,萧索也出现在了附近。而今,他二人似达成了某种约定,萧索在帮者闻道查此案,是否……”
“不要轻举妄动,你们不是他们的对手。不用理会,让他们查。这滩水,越浑越好,苏州城,越乱越好。”
“是。属下先行告退。”
“去吧。”
女人拱手行了礼,后退几步,转身欲离开。
突然屏风后那人叫住她,“阿阮。”
阿阮立刻回身。“主人还有何吩咐?”
那人沉默半晌才道:“莫要感情用事。古来男子皆薄幸,何况已过了十年。”
“属下明白。”阿阮的声音依然恭敬平和,没有一丝波动。
屏风后再无声音,阿阮也没有等他出言,又行一礼,疾步开门走了出去。
开元宫前殿和门口依然喧嚷,与后院俨然两个世界。
宫观外不远处搭着一户棚子,棚子下面几个开元宫中的道士正在向流离失所的百姓施粥。苏州虽然富庶,但是从古至今,底层的百姓无论兴亡,又何曾真正安居乐业?七月份的时候苏州遭了水患,一时间不知多少黎民遭难。舞乐笙歌奏响的繁荣只是表面风光,太平光景从来属于少数人,对受灾的百姓来说好好活着都是一种奢望。
开元宫进门是一个很开阔的院落,道路两旁种着不少银杏树,秋风起兮云飞扬,草木黄落兮雁南飞。今日天朗气清,在百年道场中放眼望去,湛蓝如洗的碧空上镶嵌着几朵零散的白云,一排排大雁飞过,地上草木已衰,只有金灿灿的银杏树在此顽强生长,从远处看过来天与树相连,银杏树的华彩恍若从天上泛出的金光。
以山门为中轴线起点,自南向北,依次是三清殿和弥罗宝阁。供奉其他诸神的殿阁,自中轴线上三点,向东南西北四方发散,坐落成开元宫建筑群。
李夫人本欲令开元宫闭门谢客,今日只接待李慧娘一行人,保护女儿的安全。但李慧娘认为如此兴师动众反而更引人注目。倘若凶手真是那银针大盗,他连府衙都能无声无息闯入行凶,即便关闭宫观大门,加派护卫,如果自己是他的目标,哪里能躲得过。何必行此无用功?
听了李慧娘一番话,李夫人长叹一声到底随她去了。
进了开元宫,住持亲自接待李慧娘一行人。李复言尊崇国教,素来与开元宫有交情,李慧娘随住持先至后院寒暄一番,又请主持写符,备灯。半个多时辰后,才来到前殿,准备进香、供灯。
虽然没有闭门谢客,但是以防万一,李慧娘进香前,还是将三清殿内清了出来,殿门口两名护卫分列两侧把守,不许闲杂人等进出。李慧娘随住持进入殿内,护卫又增至六人列队把守。李府随侍的婢女也立在殿外等候。殿中除了李慧娘和住持,只余一个自李府众人见到住持起,就跟随在住持身后协理诸事的年轻道士。
秋天五行属金,供七数的灯,以合西方七炁。
李慧娘全身缟素,头戴白纱帏帽,掩去面容。
她为逝者供奉了七盏灯。
她立于三清像前,正欲拜倒,忽听得殿外争执吵嚷声,好像还动了兵器。
李慧娘回身去瞧,殿外石碑老君像前,府中四个护卫围住了一个白袍男人。其中一个护卫拔刀相向,看起来像是护卫中的头,他口中喝道:“你是何人?”
“可怜。”白袍男人在包围圈中站定,半分未动。
“可怜?”护卫不解,依然凶恶。
“可怜你不知天高地厚,可怜你神殿前失礼。”
男人手握长剑,神情倨傲。瞧他手中剑柄,银白如雪,日光照耀下光似白虹,正是白虹剑。
原来萧索今日也来了开元宫。
护卫闻言怒道:“好小子!定是刺客!给我绑了!”
“住手!”众人领命拔刀,欲冲向前,却被殿中的一声喝令叫了停。
李慧娘在三清殿门口怒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护卫头目回道:“小娘子,这人非赖在碑前不走,吾等劝他离开,他竟傲慢无礼,全然不理会。如此无礼之徒,定是刺客,在此图谋不轨!”
李慧娘不理会他,只问那白袍男人,“府上护卫失礼,却是为护我周全,实无恶意,郎君莫怪。三清殿暂时封闭,敢问郎君在此有何事?”
“我与友人相约在老君像前相会。”萧索漠然回应。
“老君像,立于三清殿之外。阿容,我且问你,这位郎君可曾要闯入殿内?”
立在殿外的婢女即李夫人身边的心腹阿容。
“不曾。”阿容垂眸恭敬道。
李慧娘微微欠身施礼,“家中护卫狐假虎威,失礼至极。妾向郎君赔礼。”
萧索回礼道:“不敢当。”
言罢,重新走回老君像前,抱剑而立,背对众人。
“小娘子,这人好生无礼!”护卫头领心有不忿。
李慧娘道:“住口!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开元宫。这是朝廷敕造的宫观,三清殿前,住持跟前,兵刀相见,是为逆!就算尔等武官之身,岂容得胡闹?尔等倚仗人势,嚣张跋扈,还反咬一口,强词夺理。这郎君虽然冷淡倨傲,却不失为知礼之人。若好言说之,他岂会无礼?”
护卫头领这才收刀,其他人也随之收刀。“小娘子教训的是,吾等疏忽了。”
李慧娘深呼一口气,“我知道你们心中所想。认为我偏袒外人?我是在救你们,救我自己。别说你们几个,就算再来三倍的人,也未必在他手上讨半分便宜。”
护卫不解其意。“小娘子……”
“我言尽于此。耽误半天功夫,拜神的时辰都要过了。”李慧娘没有多言,转身进入神殿。“住持,实在对不住,今日太过失礼。”
“无量福寿天尊。娘子,请。”住持无喜无怒,神色如一。
李慧娘至三清像前,三礼九叩。
拜后,她未起身,仍跪在神像前。
“三位尊神在上,今日小女随从无礼冒犯,实在不该,望三位尊神莫要怪罪。灯烛为急,续明破暗,神照万里,愿逝者早登仙界。无量天尊。”
李慧娘起身对住持道:“今日叨扰,有劳住持。”
“娘子不必客气。”
李慧娘拜别住持,率众离开。经过老君像前,萧索站定如松,持剑闭目,倒与观中神像些许神似。
他们向山门走去,院中,忽闻一阵清香,好似芍药花。
李慧娘朝着花香袭来的方向瞧,却见一个佩刀男子。
她见过他,九月初三,父亲尸首被发现那天,就是这个男人破开的书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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