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于停了。
西宫南苑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润娘手里拿着扫帚,眼中却望着经一夜风吹雨打后惟余枯枝残叶的老槐树。她的绣鞋翘头处趴着一只花纹丛生的紫色蜘蛛,她并不在意,只是痴痴地瞧着老槐树,想起了去年某场秋雨过后,天地被冲刷的仿佛如混沌初开时一般干净,人心好像也变得清明澄澈。那个时候,在院中桂花树下,李郎闻着桂花香,踩着地面上的枯花败叶,对着自己念了这句诗。
然后他问自己可曾读过长恨歌,自己回答是从未读过。
徐润娘,只是刺史府上一个小小的婢女,出身寒微,家中为生计所迫把她发卖为奴,岂有机会读诗书。
但是长恨歌自元和元年流传出来,在坊间传唱甚广,市井老妪和幼童也能念上两句。即使没读过,却也听过。即使长年累月生活在在刺史府的高墙大院中,她也知道这诗说的是杨贵妃的爱情故事。
诗中说杨贵妃在马嵬驿被赐死,玄宗皇帝为了江山舍弃爱妃,余生皆在愧疚、悔恨和思念之中度过,后来派方士寻找贵妃的魂魄,方士在海外的仙山上寻到了死后羽化登仙的贵妃。帝妃二人梦中相会后是否现世重逢,诗中并没有明说。也许玄宗皇帝百年之后,真的得与贵妃在蓬莱仙境相见,再续他们生生世世为夫妻的万古情长。
人们一向喜欢美好结局的故事,破镜重圆,惩恶扬善,总是人们愿意看到的。而且对于杨贵妃的故事,人们好像格外的热衷。也许,他们在对贵妃娘娘绝代芳华的想象中,可以窥见近百年前那个月明花璨、荣耀无比的盛世大唐吧。
润娘听过这个故事后,倒是没有为长生殿中许下誓言的他们动容。爱情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啊。抓不着,握不住,就算侥幸得到了,像贵妃一样,仍然被其溜走,自己也落得个被爱人舍弃的结局。什么仙境重圆,都只是自己骗自己。为了爱人舍弃自己的性命,值得吗?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她还记得当时李复言看着发呆的自己,附在她耳边轻声地又念了一句。
只听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打断了润娘的思绪,这才回过神来。她知道是夫人醒了,侍女们开门进去服侍夫人穿衣梳妆。润娘收起思绪,将蜘蛛夹起来放入袖中,快速清扫地面上的花叶。夫人最讨厌阴雨天,在这样的的天气从不出门,她尤其厌恶下雨时地上的一片泥泞。雨后泥水混着残花枯叶的景象恐怕夫人是绝不愿见到的,她必须尽快把门口地面清理干净,不然夫人看到了定要发脾气。
徐润娘只是个下人,很多事情没有选择。
清理好地面不久,夫人还没出来,就见管家来到夫人的院子里通报事情,好像是李刺史下辖的一位差役求见。
闻道今晨起来并未随不良人的弟兄们去街巷侦查,而是独自一人来到了苏州府衙,因为刺史大人召见他。
论理,不良人是官府打三教九流征来行侦缉逮捕之事的差吏,是贱业,平日并不受待见。刺史乃是一州之长,四品官上,身份悬殊,难以接近。刺史大人公务繁忙,也不会平白无故花时间去召见一个底层的不良人。除非,有事发生。
刺史李复言府上近来确有事发生。
听说府衙后堂,也就是刺史大人居所遭了贼,丢了一样宝物。这贼人连堂堂刺史的官邸都敢潜入,还无声无息的盗走了宝物,恐怕不是什么普通小毛贼。
闻道最近没少听刺史大人府上的流言蜚语。坊间流传盗走李刺史家宝物的乃是近些年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银针大盗,传闻说的是有鼻子有眼的,什么银针大盗于月圆之夜在李复言书房的桌子上留下了一封信,告诉李复言他明晚三更要来取宝,结果第二天三更宝物瞬间消失云云。这些坊间传闻自己和同僚们也就听个乐,不能当真。
不过这银针大盗他确实有所耳闻。虽然他现在身居庙堂,在暗地里也不断地了解江湖上的各路消息,有备无患。被这银针大盗所盗的多是些不义之徒,与其说他是盗贼,不如说是个绿林中行事乖张的游侠来得贴切。只因他每每盗宝之后,都会在现场留下一张字条,上附几句描述此次盗宝行动的歪诗,每一张字条都被一根刻着并蒂莲的银针钉在墙上,才有了银针大盗的名头。但是从没听说他什么时候去盗一个朝廷官员的府邸。绿林之人本不为朝廷所容,何况招惹一方军政大吏,岂非引火烧身?
闻道不觉得此事是银针盗所为。
但是昨日李刺史派人传消息,召自己今日相见。传信人说李刺史坚信他府上失窃,一定是那银针大盗所为,听闻闻道通晓江湖事,希望闻道帮他寻找一二,还邀他今日去府上详谈。
也不知这李刺史丢的什么宝贝,传话人的话传得也是古里古怪,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既然上官发话,闻道只好去李府走一遭了。最近怎么竟遇上怪事怪人?想到昨夜酒肆前后所遇之事,闻道不自觉地伸手揉了揉额头穴位。这十年来自己过得还算安稳,突然有江湖事找上来,前路难料,真是令人头疼。
闻道已经喝第二壶茶了。
刺史大人府上的茶,可真苦,而且半点香料都没有。
他一来到府衙说明来意,就被引入后堂偏厢,苦茶点心伺候着,就是不见李复言人影。不禁心里嘀咕听闻李刺史平日待下属一向礼遇,怎的今日对他摆起架子来了,莫非也瞧不上不良人这贱业?事关绿林江湖事若不便为人知,定是要到书房密谈的,却叫人把自己扔在前厅,不见他的人影。莫非是要耍个威风,让自己为他尽心出力?眼见一盏茶已经见了底。闻道心里疑惑,这李刺史莫不是在耍自己玩?
“闻郎君,夫人请你去书房。”
一个身着褐袍,眼眶略微凹陷的老者面色凝重地来到前厅对他说。
闻道认得他,他是李府的管家。
“夫人?”闻道愈发糊涂了。
“闻郎君,事关我家阿郎,请速去。”老者打断闻道。
这管家言行如此奇怪,恐怕出了什么事。闻道也没再多问,起身跟随老管家前往书房。
“管家,听闻贵府丢了样宝物?”
“是。”
“敢问是何宝物?”
“小人不知,许是金银玉器,古玩字画,宝物无非就那些东西,小的只是个下人,也不懂这些。。”
李管家虽然态度恭顺,却含糊其辞,闻道觉得他就算知道也不会就此告诉自己,便没再多问。
来到书房,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面色沉郁地站在门口,正是李夫人。她身着黄罗银泥裙,外罩一件宽袖薄纱对襟衫,肩披着一条水红色帔帛,头上梳着普通的抛家髻,发髻前斜插着一只上坠白珠流苏的金步摇,盯着书房的门,白皙饱满的桃花面上秀美深锁。几个婢女在李夫人身侧垂手站立,除了离李夫人最近的那个看起来年长一些的婢女镇定些外,其余的女子无一例外地面露疑惧。
“夫人。”闻道上前向李夫人示意。
李夫人回身道:“闻郎君来了,有失远迎。”她的声音沙哑,听起来有些怪异。
不知道是不是闻道的错觉,方才李夫人见到他的一瞬间好像松了一口气。
“夫人,今日是刺史大人邀我来府上的,不知大人现在何处?”
李夫人看了身边的那位年长婢女一眼,那婢女便带着其他人退了下去。
“我家阿郎昨晚进了书房后一直没出来。”说完李夫人停顿了片刻。
闻道没有接话,静静地看着李夫人。
“他读书时喜静,一向不许人打扰,连书童也不许随侍,墨都是自己磨。昨晚他回府后就去了书房,还吩咐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许打搅他。直到今天闻郎君你来。方才因着闻郎君造访,下人便来禀报于我。我猜想他是睡得熟了,忘了和闻郎君约好了时辰,就叫人敲门叫他,可是没有人应。我估摸着是下人害怕他发火,所以不敢用力扣门,便亲自过来,可是无论发出多大声响,里面都没有回应。”
“也许李刺史不在书房……房门上了锁?”闻道看向房门。
“是,门窗都从里面锁上了,里面一定有人。而且书房的钥匙只有一把,在我家阿郎手里,从不离身。”
“那……可否让在下破门而入?”
“闻郎君,实不相瞒,我夫君日前曾和我说若是府中有什么意外,叫我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一定先请闻郎君来探查。这话蹊跷,我虽觉奇怪,却也没敢多问。今日正巧闻郎君到访,他既有此忠告一定有他的道理,请闻郎君破门。”
闻道觉得右眼皮噌噌噌跳了好几下。
李复言一定出事了,这李府着实不简单。闻道觉得今日这扇门一旦打开,自己十年的安稳可能就结束了。但是李复言乃是朝廷命官,是他的上官,李夫人又出此言,更重要的是侦缉本是他职责所在。于情于理,他须得赶快破门。何况,他已经死过两次了,不管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都没什么可惧怕的。
“夫人请退后。”
闻道拔出了寒月刃。虽为寒月,这把刀在阳光之下却显得更是光寒夺目,太阳的温暖也不能掩盖住它通神阴寒的杀气,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召唤。手起刀落,房门被闻道劈开个巨大的裂缝,刀收入鞘,闻道伸手将门向外一拉,房门裂成两半落于地面。
待木屑灰尘散去部分后,闻道走了进去。
他看到李复言坐在书案之前,头向下耷拉着,全无生气。
“阿郎!”李夫人作势便要冲过去。
“等等!”闻道拦住李夫人,抢先一步走过去在李复言脖颈处探脉搏。
意料之中,李复言已经死了。
闻道的视线向上一扫,饶是刀山血海滚过来的他也倒吸了口气。
“啊!”跟在后面的李夫人看见李复言尸体后背的景象尖叫一声晕倒在地。
李夫人不是因为夫君死了伤心到昏厥,而是被尸身的惨状吓晕的。
李复言后背整张皮都不见了。
一个四品官员,就这样横死在自己家的书房中,还被生生扒掉了一层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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