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庚被一道白光传送到仙都时,两根手指中间,还夹着一块“幺鸡”。
“陆庚,多时不见,别来无恙。”
陆庚一手撑头,一手夹麻将,双腿交叠,斜斜搭在椅背上。过了好久,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鬼界。
还顺手把他的椅子也带来,多贴心。
但看看手中的牌——很好,只差这张幺鸡,他就胡了。他顿觉气不打一出来,雪白的麻将在指尖化为了齑粉,冷笑一声:“找死呢。”
那人并不惧他:“陛下作古多年,难道已经忘了自己的身份?”
不提的话就真忘了。陆庚擦了擦自己的脸,手感湿滑,原是从地府带出的血糊了眼睛。好在他这人不拘小节惯了,见面前有一抹雪色的袖袍,也不客气,抓起来便往脸上抹。
“你——”那人显然被他这惊世骇俗的举动吓到,却很有风度地没说话。
陆庚扔掉手里的衣袍,眨了眨眼,看清了面前的场景:
云彩飘飘,仙气飘飘,金玉明珠不要钱般铺满每个角落,宫宇楼阁能亮瞎人眼。
陆庚道:“如今仙界已经落魄到这个地步了吗?”
归鸣君面无表情:“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陆庚摊开双手:“我的意思是,莫非你们找不到其他伏刑官?点我干嘛?我和你很熟?”
归鸣君长叹道:“我并不想点你,刑阁是从鬼界随机抽取等级相当的鬼将,”他闭上眼,颇为痛心,“三分之一的概率,怎么就抽到了你这瘟神。”
三分之一?另外两个是谁?
地府有能和他比肩的伏刑官?
陆庚冷哼一声,拍干净指尖的齑粉,从太师椅上站起来,绕着归鸣上下打量。多年未见,这人还是一副尖酸刻薄的短寿脸。转念一想,方才那话其实不妥。他和这人确实很熟,字面上的。
“归鸣兄,你我是旧识,也该知道我生前是何等风光,如今请我出山,不说从礼乐门引到朝天门,也该多派几人接驾,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了?”
归鸣阂眸:“日月变迁,沧海桑田。”
陆庚点点头。
人人皆知,陆庚曾君临三界,被伏刑后,三度越狱,闹得天翻地覆,也算开天辟地以来第一鬼。但如今,不过是听命办事的“小小鬼卒”而已。受制于人,不得不低头这个道理,他还是懂几分的。
陆庚道:“也罢,既然点了我,想必这事除了我,也没有别人能解决。带我见天帝,总行了吧。”
归鸣道:“如此小事,何须惊动帝君。”
说罢,他长袖一挥,手中多出块漆黑的令牌。陆庚颈项间浮现出漆黑的锁链,另一端,正连在这块令牌上。
“陛下,可还认得此物?”
陆庚凑上前一看,“哟呵”了一声。
这不是他的伏刑令吗。
此令还是和他作对的前前一任天帝打造,世间恶鬼人手一块,且手上沾染的性命越多,禁锢之力越强。正因有此令,他哪怕有移山倒海的神功,也得乖乖听话。陆庚只是疑惑,他在地府老实呆了数百年,既没越狱,也没大开杀戒,最多就是找几个鬼友赌钱打牌,好好地翻他的令出来做什么。
归鸣忽然将令牌往后一拽,他差点儿在光滑的玉阶上摔个狗啃泥。
待站稳后,陆庚微微一笑,用手指轻挑起颈间的锁链:“归鸣兄,我可不是谁都能牵的,聿珩君呢,让他出来,不然我不走。”
听到这个名字,归鸣脸上终于露出了嫌恶的神色,但转瞬即逝,又变回僵尸脸。
“死了。”
陆庚眨眨眼,有些惊讶:“怎么死的?”
“上了剔骨台,千刀万剐。”
陆庚猛一拍手:“死得其所,妙哉妙哉。”
归鸣打开他的手,已是咬牙切齿:“我若是他,早除了你这禽兽,把你丢进饿鬼道,永世不得超生。”
陆庚耸耸肩,抓住锁链的另一端,募地将他拉近:“这话差了,你若是知道他的本性,才知道谁才是真禽兽。长夜漫漫,故人,可要唠唠?”
话音刚落,一道术法的光刺穿他的胸口。
陆庚踉跄两步,一头栽到在地上。待缓过劲,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看着面前那张破防的脸,不经想:这些仙官真是暴力,一言不合就打人。想当初,都是他追着别人打。
但怎么办,他就喜欢看这群仙官想杀他又干不掉他的样子。
就是作不死,怎样?
*
翡水自东门入城,横穿整个仙京。
虽入冬,城中不见半分风雪。金玉阶下宝马香车,赤红锦鲤幻影凌空翱游,玲珑法灯悬在空中,烟花爆竹不绝于耳,风雨桥头众仙把酒畅饮。
归鸣牵着陆庚,沉重的黑色锁链与瓷白的玉砖磨出细碎的杂音。
陆庚顶着几百年没梳洗过的脸,头发披散,满脸血污,一身黑红黑红的脏衣,走出去能吓死一车小朋友。
两人一行一颠,招摇地进了刑阁。满街不论是见过他,还是没见过他的仙,都纷纷侧目。可想而知消息便会传遍仙界,天地间最大最大的祸患,最邪最邪的厉鬼,他回来了。
陆庚得意洋洋,对前方的归鸣道:“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朕的风采依旧啊。”
归鸣无悲无喜:“自然依旧,三千页的仙律册,条条都以你为反面典例,哪怕再过百年,陛下的臭名也依旧经久不衰。”
刑阁正殿乃是处理三界重案要案所在。
现下,刑阁中只零散聚了数十个理事仙官在看似很忙地审阅卷宗,倘若不是瞎子,那大都该注意到他了。
仙界消极怠工、死气沉沉的风气早不是一两日。
凡人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好像飞升成仙是一等一的得意事,但凡人不论过得好与不好,十八年后又是好汉一条。
但仙不同。自从踏入金阙城、走过昭阳街、在灵霄宝殿前磕过头,高台上的老头笑意盈盈地扔个牌子给你,而后便是被老的不能再老的老怪物发配某座宫观,套上玉簪珠履,紫绶金章,几千几万年地做着同一件事。直到哪一日,上头的大官大吏犯了错事,一口黑锅顶出去,被扔回六道轮,才算是彻底了结。
陆庚完全不觉尴尬,颇有意趣地左顾右盼。
当年他可是在喧天锣鼓中,被八台大轿抬进来的,而这次,他是被十个天兵押着进来的。
都是大排场,没差。
噢,这位仙翁,他砸过他的道场;这位星君,他烧过他的宫宇;这位将军,哟呵,他还害死过他全族呢。
人群中有人开口凉飕飕道道: “呵,这年头,真是谁都能封个官。”
陆庚定睛一看,哟,这不是被他害死全族的那位将军。
将军身披银甲,生得俊眉星目,一道丑陋的疤却贯彻面颊,将那张脸生生劈得凶恶起来。
难得这么快便遇到熟人,陆庚兴奋地朝那人挥手:“季兄,季兄,还记得我否!”
周遭的仙人纷纷到抽口凉气,有人已经按按拿起法宝:“这疯子一直就是这德行,清风将军,三思而后行。”
这话陆庚不爱听,仙官是官,伏刑官也是官,大家都是官,凭什么单骂他。
“我何时轮到与他一般见识,”季清风冷笑道,对远在另一边的文官席,道:“归鸣,人是你带来的,是不是该做个解释。”
归鸣递去一个:我知道你很气,但你先别急的眼神。
若说归鸣只是憎恶他,那这位就是真想将他千刀万剐,生吞活剥了。
仙界将所有伏刑官分为四个等级:渊、魁、桀、煞。超出四行之外统称为伥。当得起伥字的,古往今来,也只有三只鬼,个个恶得清奇,恶得无以复加,尸伥陆庚为甚。
所谓伏刑官,其实只是游离于地府正经官员之外的凶神厉鬼,且都曾是祸害三界穷凶极恶之辈。
被天庭诛压后,强制戴上枷锁,将功赎罪。
每位伏刑官皆是出自尸山血海,身负凶煞之气,再邪门的邪魔都能镇压,又因罪孽深重,不怕遭报应,下手最为很辣,厉鬼歪道皆可杀,主打以暴制暴。
但陆庚此人,情况更为特殊。单他一人的命债,恐怕地府所有伏刑官加起来也比不上。
“诸位仙寮,请稍安勿躁,”归鸣起身,走到案前,一挥手,书阁上飞下一卷卷轴,在空中展开,“诸位可还记得石磐道、千里岗。”
“自去年起便不断有邪祟出没,此物不杀活人,但过路人半数都陷入昏迷。”
“最初我怀疑此为撞邪离魂之症,不论是刚死的游魂,还是过路的勾魂使,统统都被撕成碎片。“
“魂归六道乃是天道所在,此行实在有违天理,天界曾派出仙官彻查,可至今没有头绪,刑阁甚至曾调遣数十名魁、渊两级的伏刑官,可无一例外,全部葬身。”
“我们至今无法确定此物究竟是鬼是妖,但能斩杀伏刑官,定是极其凶煞之物。因此帝君特批,解封伏刑令,许刑阁借调尸伥陆庚前往调查此事。”
不想,立刻有人起身反对:“——归鸣君,此举是否欠妥!”
陆庚此人性情不定,行事凶残诡谲,让他去处理此事,无异于放虎归山。当初仙界为缉拿他归案,损失了多少仙寮,此事虽大,但毕竟只是凡间的事,他们何须犯险。
猜到众人顾虑,归鸣拍了拍手,仙吏呈上一只托盘。
陆庚申长脖子看去,盘中整齐排列长短粗细不一的黑色铁钉。
“诸位请看,”归鸣道,“此物名为封元针,自颅顶起,在周身大穴打满二十钉,可封住厉鬼周身所有经脉。”
陆庚以手在头顶比划比划,不由一阵酸爽。
此从伏刑后,他已几百年疏于修炼,实力不足鼎盛时的百分之一,光是打一根钉子,就足够要他半条鬼命。
更别说二十根。
“打住,两位,我能说句话吗?”陆庚笑抽了半边脸,“你们是希望我不用法力,赤手空拳去挑战、那头你们都不知是什么、什么的玩意儿?你们真想让我死?”
陆庚感受到一股灵力波动,注意到归鸣与季清风对视一眼,顿时明白已经互通了灵台,电光火石间,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
季清风冷声讽道:“我倒想看看,号称第一的伏刑官,遇上专杀厉鬼的邪祟,究竟何人更胜一筹。”
归鸣面无表情:“此行除祟为首,仙界自会派人随行,只是怕打草惊蛇,还望刑官大人,自行保重。”
陆庚不禁有些发毛,凭这两货恨他的程度,他就知道,此行有诈。
也难怪他死了那么多年,还能被仙界点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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