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小柱从睡梦中醒来,懵懵懂懂地爬起身去解手。
残破的木门晃悠悠地半掩着,店内狭小逼仄,从屋外望进去一片黢黑。左侧的院门上写了赤红的“义庄”二字,又侧则挂了方旗帜,上书“寿材”。老远便闻到熏香,细嗅仍能察觉出混杂其中的尸首**气味。
四周静谧得可怕,只有小柱趿拉着鞋走过的声音。
从茅厕出来,他浑身畅快,准备回去继续睡觉,眼前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
他挣开惺忪睡眼,偶然被老板房间里的橘色光芒吸引,火光星星点点,透过纸糊的薄窗,在夜色中格外显眼。
小柱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头皮发麻,头脑处在清醒与混沌之间,眼前仿佛飘着“鬼火”这两个大字。他迟缓地掉头、连滚带爬地跑到井边,提起盛满水的木桶,一脚踹开窗,想也不想就朝着火星的方向用力泼了过去。
“褚师傅!”
“哗啦”一声,火星应声而灭,紧接着传来一串剧烈的咳嗽。
小柱眨眨眼,放下桶,推门进去,这才看清,被浇成落汤鸡的居然是自家老板。
这下他算是彻底吓醒了,慌忙把水桶藏到身后,掩耳盗铃地哂笑道:“褚褚褚师傅,您老人家啥时候又开始抽烟了!”
水珠顺着那人白皙的脸颊滑落在地。
褚赋尘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无碍,随手掐了个诀,暖橘的火星重新窜上烟斗,火光笼罩的地方,身上的衣服也变得干爽。
他凭着长烟管,吸了一口,轻吐烟雾,白色的雾气袅袅娜娜,飘出窗外。他倚榻坐着,靠着床沿,看着床榻上的人,眉头紧锁,半晌只是吩咐道:“小柱,你去库房把买不出去的烂木头挑一挑,随便找棵、削两下。”
小柱这才意识到那躺了个人,好奇地伸长脖子去看。
这一看不要紧,榻上这团血糊淋剌的东西着实刺痛他的眼睛。小柱瞅了半晌,迟疑道:“师傅,这……是个人?”得到肯定的点头后,他更加迟疑,“这人,死了没?”
褚赋尘皱了皱眉,随口道:“死了。”
死了……死了?死了的尸体为什么要放在床上?小柱虽然感到费解,但老板的指令大过天,刚要动手,那“尸体”却突然动弹一下,小柱顿时惨叫:
“师傅,炸炸炸炸诈尸了……”
*
陆庚缓缓睁开双眼,意识还未完全清醒。
身体像是被揉碎撕裂般疼痛,但体内却久违地传来灵脉复苏的感觉。他只想放声大笑,血玉不愧是他炼就的法宝,虽然狠,但是强啊,仙界一定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手。
不仅没有死于邪祟,还碰巧解开了封元钉。当真因祸得福,妙哉妙哉。
只是动用了血玉,魂飞魄散原是不可避免的。他本打算诈死,在凡间飘几年,再找个合适的身体夺舍,卷土重来,但如今的疼痛却表明,他还是被困在凡人的身体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有人这么快就把他的魂魄搜集齐了?
视线先是一片模糊,待看清眼前的景象时,脑子又嗡了一声。
雪雕般的面容映入眼帘,玄衣如铁,长眉入鬓,眉心一抹朱红,美得冷冽,一身的寒气似能将周围的空气都冻结,手脚因寒冷而冻得惨白,唯有骨节处泛着淡淡的粉色,宛如冰雪中盛开的桃花。
美则美矣,只是这幅皮相落在陆庚眼中,却是另一副样子。
陆庚是鬼,鬼眼视物相较人,更为容易触碰到本质。面前的美人虽然一幅霁月光风、素银残雪的模样,但周身环绕着黑色的妖气,再细一看,这若隐若现的毛绒耳朵和尾巴,不就是只玄狐吗。
但比起骚气冲天的黑狐妖,多少又有丝出尘的仙气。
美人修长的手指正不合时宜地拿着裹尸布,死死地缠住他的脚,一路向上,直到裹到他的胸口,两人碰巧四目相对。
陆庚率先扯出一抹笑,道:“嘿,你这人还怪好的呢。”
那人淡淡瞥他一眼,放下缠了半截的裹尸布,道:“没死来棺材铺做什么,滚出去。”
陆庚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将他从头到尾地扫过一遍,伸手卷起他的发丝,突然坐起来,像是没有知觉般,笑意不达眼底:“我当谁有这个本事救我,居然是只狐狸精。小狐狸,为什么要把耳朵藏起来?”
对方淡淡挡开他的手:“休要妄语。”
陆庚轻笑一声,凑到他眼前:“看你藏身人间不易,既然相遇便是缘分,这方圆百里无仙无庙,也就你能救我,你好好想想办法,我替你保守秘密,如何。”
褚赋尘听闻,挑起眉,突然扬手,带着凌厉的掌风朝着陆庚甩去。他这一掌原只是想将他打晕,再扔出去了事,可没想到,对方反应极快,瞬间挣开白绢,一把抓起他的手,用力一扭,竟带着他的手,直直朝着自己的心脏捅去。
陆庚歪了歪头,血从口中涌出,轻笑着说:“哎呀,仙家的手脏了。”
褚赋尘瞪大了眼睛,温热的血顺着他的指尖滴落,看着自己的手穿透对方的胸膛,猛然抽回手,鲜红的血珠衬得他的指尖更加苍白。他紧抿着浅樱色的唇,手却悬在半空,胸膛微微起伏,似是气得忘了接下来的动作。
陆庚当然知道他在气什么。
修正道的野狐,若是沾上半条人命,便再无成仙的可能。他笑得不由更加开怀,忍不住凑上去:
“仙家若不想因此毁了自己百年修行,行行好,别让我死了。”
……
褚赋尘朝门外厉声道:“小柱,把养骨化生散拿来!”
陆庚:“这就对了嘛——”
小柱闻声,丢下手里的活,三两步跑进来,将药瓶放下,颇为好奇地在旁边背手站好。褚赋尘动作颇为有礼,掰开他嘴的力道却大得出奇,将药汁全倒了进去,刹那间,陆庚的身体像是被烈火灼烧一般,仿佛浑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下一秒,血柱狂飙。
咚——他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重重砸进美人怀中。
*
陆庚再一次醒来的时候,伤已经好了大半,又躺了两天,已经能够下地行走了。这些天,他一直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再不好,他怕这具身体会直接饿死。
那玄衣美人总是早出晚归,只在晚上给他把脉。
占了他的床,陆庚也没多不好意思,大不了两个人挤挤。但那狐妖却颇守君子之道,宁可和小柱睡,也不肯和他挤,让他一个人呆着,快憋闷坏了。
晌午刚过,屋里半个人影也没有。
陆庚晚上睡得多,现在刚好没什么困意,正好趁这个几乎探探这狐狸精的虚实。这么想着,他从踏上跳下来。
屋子不大,堆满了整箩筐的元宝、经卷、香蜡纸钱、兔毫笔、弩机、纸张、挂树等等。一头狐狸精,竟然在凡间开白事铺,当真稀奇。
榻边摆着面铜镜,陆庚忍不住随意往镜里看去。
镜中青年脸不过巴掌大小,瘦得没一两肉,下巴很尖,是凡间相面人口中极差的面相:瞳孔比寻常人生得窄小,却黑得发亮,典型的下三白,眉淡而上挑,鼻梁瘦高而凸起,印堂狭窄,唇薄而色淡,大有贼眉鼠眼、阴险狡诈之意。
倒是颇符合他的气质。
又四下转转,没什么特别之处,便走出房门,迎面和一具高大的纸人撞上。
纸人制作甚是粗糙,但在昏黑灯光下显得格外艳丽,一双墨线勾勒狭长凤眸,两腮晕染大片鲜红,眼眶里两个墨点死盯着她,相当瘆人。都说纸人画眸不点睛,纸马立足不扬鬃,并不是没有道理。陆庚凑上去仔细观摩,这纸人分明做得不像真人,可总觉得相当有灵性,死物太有灵性了也不是什么好事,不知究竟是此地不忌讳,还是这些纸人有其他用处。
这时,义庄的大门突然打开,走进来个圆脸、脸上生了些麻子的小孩。
小柱看到陆庚,扬了扬手里的账本,扯着嗓子道:“这才什么时辰你便开始偷懒,不是说好今日叠好一筐元宝吗?你可知道你费了多少药?这药材金贵得很,还有那些个熬药的炭火,哪一样不是开销?”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账本上的条目。
陆庚摊开双手:“诶,话不能这么说,不是你师父救我,分明是我给你师父积德行善的机会。”
小柱眼睛一瞪:“师父为救你废了多少心思,你这人当真是不知好歹。”
陆庚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偷偷拿了一张金纸,使了个法术。刹那间,小柱就像一只被无形的线吊起的木偶,晃晃悠悠地被挂在了房梁上,双脚在空中胡乱蹬着,嘴里还在不停地叫骂着:“你这个卑鄙小人,快放我下来,等师父来了,有你好看的!”
陆庚看着他那副窘态,忍不住放声大笑。
等他笑够,目光随意地在屋内游移,最后落在了神龛上。神龛里供着两幅彩绘,只是彩绘上的人物头部竟然都被烧毁了,看上去有些诡异。小柱在空中挣扎着喊道:“那是我们的祖师爷和祖师奶,你可别乱来。”
陆庚:“哦,这么重要?”那他就更要好好看看。说着便伸手,想将那画取下来。
就在这时,门再次被打开。褚赋尘扛着口漆黑的棺材走进来,那棺材至少能躺进两个人,褚赋尘却走得格外轻松,仿佛抗得不是沉重的乌木棺椁,只是一口纸棺。
陆庚暗暗收回不老实的手,暗自庆幸,幸好之前没让这家伙掐自己的脖子。
褚赋尘看着屋内混乱的场景,眉头微微皱起,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陆庚不慌不忙地绕到他面前,习惯性地搭上他的肩:“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褚赋尘暗暗抖落他的手。
他将棺材解下,四两拨千斤地放在地上,四下看了看,问:“小柱呢?”头顶上传来呜咽声,褚赋尘一抬头,便看到风干腊肉般挂在房梁上的小柱。
褚赋尘神色一凛:“胡闹,多危险,快把他放下来。”
陆庚懒洋洋往榻上一躺,故作无奈叹道:“啊呀,我又不会法术,谁知他怎么上去的,”又半支起身,谄媚笑道,“要不,褚哥哥,你教教我呗,教会了,我就考虑放他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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