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流光绵密如织,蓄积流淌如晦夜明玉。
湿凉夜风扑向窗棂哗啦作响,张牙舞爪地筹谋作乱,临了没招引到人理会它,自感没趣地悻悻退散。
裴弃巫侧颜拢映在纱笼影中,缱绻光色淡化了他周身常年盈溢的淡漠疏离感,眸光似水微微茫茫,视线轻飘飘落在段听祁身上,像是秋霜时的雪色,波谲云诡。
他抬手搭上颈侧的纱笼提杆,稍稍用劲,借此将段听祁尚未撤离的手撑开,瞥见他掌心处沾染上的血渍,裴弃巫咬字轻又稳,只是陈述般。
“手弄脏了。”
他像在说手,又仿佛在说别的什么,好似段听祁招惹上脏东西,引狼入室后不急着撇开,倒先将他拒之门外。
裴弃巫垂着眼,漆黑瞳仁淬火般泛点幽光,氤氲些辨不分明意味,他独自沉浸在琐碎思索中,几息后,冰凉指尖微动,一只微蓝灵蝶轻巧地停滞到段听祁掌心。
而后酥酥麻麻触感丝丝缕缕地擦过掌中纹路,钩子似的在段听祁心际间泛起涟漪,灵蝶一点点吞噬掉他手心残留的血渍脏污。
段听祁望着他脚下阴郁粘稠的影子,若有所思,他故作茫然地在内心忖量:【裴弃巫到底在想什么呢?】
段听祁在旁敲侧击地询问此刻聆听他心声的正主。
所幸正主没让他失望,俄顷间一个念头如气泡上浮:【–.也许在想,我家猫被拐跑了该怎么办吧!】
猫?
段听祁视线移到书房角落,一只黑猫正乐不可支地扑着灵蝶,上窜下跳,急急忙忙,半点顾不上他主人。
段听祁暗暗咋舌,连灵蝶的醋都吃,裴弃巫恐怖如斯,好强的占有欲!
听出话外音的槐女敲上段听祁灵台:他说话一向这么拐弯抹角吗?
段听祁不解回她:什么?
槐女:……
槐女:…没什么。
发觉此举可行后,段听祁又故技重施地在心底抛出疑问:【裴弃巫一直这么沉得住气吗?他家猫魂都快被勾搭走了,还不管管它。】
【难道他做什么都跟下棋似的,走一步算三步,非得把人套得死死的才肯出手?】
裴弃巫不咸不淡地抬眼,眉目清隽舒缓,眸中映出一人。
他极轻地笑了下,卷着调子漫不经心,“姑娘可曾有过在意的东西?”
几乎在同一瞬间,心底的声音回复段听祁方才疑问:【–.那得看是什么了,入不了他眼的,随手就杀了,被记在心上的,啧,就惨了,逃不掉的。】
那道心声不加掩饰,放肆恣意,叙述间平平淡淡不起波澜,却像在说板上钉钉的事。
段听祁一颗心跟被风吹似的飘起来,楚轻舟怎么也在?
这两个人怎么可能同时出现?
他们分明是两个人格!
段听祁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一只黑猫窜地跳进他怀中,他被迫后撤几步稳住身形,低下头时,和双黝黑油亮的眼珠对上视线。
那只猫乖巧懂事地望着他,浑身上下写满无辜,讨好似的蹭蹭他手心。
裴弃巫也在等他回话,分明神色淡淡,眸中久浸的烟云薄雾却在悄然消散,好似期许着什么。
他方才问,可曾在意过什么?
段听祁冥思苦想后,缓缓摇头,他想,他没有太过在意的东西,世事多纷扰,过眼如云烟,得过且过,不必太强求。
就算有人想杀他……死就死,反正再没更坏的结局了。
当然,能活命他也不会故意寻死。
倏忽之间,裴弃巫眸色黯淡几分,一双眼去了笑意,胶凝在段听祁身上。
他说话间空旷书房内有很轻的回音,像是霜雪覆地。
“裴某是个俗人,比不得姑娘高洁。”
“我若是有在意的东西,上碧落,下黄泉,他也只能是我的。”
“痴了也好,死了也罢,我决计不会放手。”
段听祁一时不知他在说猫,还是说人?
没等他反应过来,怀中黑猫猛地一爪子拍在提灯上,停歇其上的微蓝灵蝶消逝成齑粉,红纱纸灯晃荡不安,倾溢出的蜡油压得光晕弱了几分。
眨眼间,场景如同烤化粘稠的糖稀稀拉拉断开。
段听祁神识又被浑浑噩噩拉扯到下一段记忆中去。
至始至终,他都在旁观见证。
-
浓郁水腥气扑鼻而来。
再度睁眼时,段听祁正在剪一截分岔的烛花。
跳闪的火光忽地黯淡下来,明明灭灭把他遮在诡谲阴影中,朦朦胧胧得像幅昏黄古画,他好似陷在某人的旧日光景中。
青白月色沿窄窗入户,木屑扬尘如浮在静水中空明。目光所及处,屋舍简陋破败,木桌上白纸堆叠横陈,四壁徒然萧索,一面斑驳铜镜孤伶伶搁置在墙角蒙尘。
他徐徐踱步过去揽镜自赏,陈旧模糊的画面中槐女身形影影绰绰,看上去正值总角年纪。
这次,段听祁附魂到槐女身上,可能是已经拿到‘槐女’身份牌的缘由,他对周遭的景象有种莫名亲切感。
段听祁对槐女的生平经历堪堪停留在书中寥寥几笔描述。
她爹是个天阉,生来就该打光棍,谁知他命好,在一次天灾后从牙婆手里买回个姑娘,这便是槐女她娘。
那年地龙翻身山野塌陷,临乡好几座城被埋在地下,饿殍遍野,流离失所的灾民像被挖了巢穴的蝼蚁,渺小甚微,无力回天。
槐女她娘就是在天灾中和仆从走散的,她原先好像是外地哪家的小姐,秾桃艳色,弱柳拂风。此番上路是为了到云中城议亲,可惜她命不好半道上被人牙子截胡拐到荒村卖了。
段听祁当初看到这里时就觉得很荒唐,能不能有点逻辑,这合理吗?这一点都不合理!
秾色生姿的小姐被千里迢迢拐卖到穷乡僻囊?
人牙子图什么呢?
图路远?图钱少?亦或是人牙子与青楼间有不共戴天之仇,宁做赔本买卖也不踏入地界一步?
不懂!
反正这位倒八辈子血霉的小姐被拐到荒村后没多久就怀上了槐女,这孩子肯定不是天阉爹的,至于奸夫是谁,书里倒没写。
这位小姐生下槐女后为报复般自甘堕落,她对生男婴好像有什么特殊执念,乃至于不顾伦理纲常频频与旁人苟合,后来也真叫她如愿,生下个体弱多病的儿子。
……
耳边仿佛有人拿鼓狠狠敲了一下,段听祁思绪骤然中断。
甫一拉开腐朽木门,蹦蹦欢欢的吹拉弹唱声顺随流风,从不远处那棵葱葱茏茏的槐树底下传来。
从这个角度窥见的景象颇为熟悉,段听祁若有所觉地视察起这厝屋舍坐落位置。
果然,在万骨池第三夜,他和楚轻舟为躲纸人追猎时曾经来过此处,日后这里会是木匠的棺材铺。
槐女住所和棺材铺位于同一处,多半不是巧合,她与木匠究竟是何关系?
似是知他心中疑惑,灵台陡然响起道清明女声,“他是我阿爹。”
啊?原来木匠就是书里那位被戴多顶绿帽的天阉爹!
细碎锣鼓声愈演愈烈,间杂有咿咿呀呀的戏腔。
繁乱戏词此起彼伏,一山更比一山高。
深更半夜,白雾缭绕中,唢呐声呜呜咽咽。
天边清月被屹立村口槐树的密密麻麻枝桠遮掩,几缕轻风拂面而来。
段听祁缓步走近时,葳蕤槐树下空无一人。
霎时阴风阵阵,如泣如诉乍起,瘆得人心慌。
丝丝缕缕寒意吹爬上背脊,段听祁无端渗出一层薄薄冷汗,好似周身有万千冰凉视线直勾勾钉在他身上,尖锐细针般齐齐刺入他髓腔。
苍白黑润的小路上哐哐铛铛有铜锣响,目不可见的空渺戏台只闻其声,其上戏子们步履苍然急迫,惊惧怬惶,间杂有纸张摩挲的沙沙声,好似底下听戏的看客们是群索命的凶神恶煞。
戏台与看客仿佛处在久隔人世的桃花源中,从外界寻不到任何法门入内。
澄净灵台上槐女止水不波,“他们在唱鬼戏。”
鬼戏,顾名思义,活人唱给鬼听的戏。
可这破落村子哪来那么多鬼?
段听祁顿觉毛骨悚然,这段记忆所处的时间点,槐女尚且年幼,万骨池剧情亦未开始,按理村庄该是安居乐业、鸡犬相闻,一派祥和景象。
但是打从他神识被勾到此处,村子寥无人烟,一路上没遇到半个活人。
莫不是,这个村子的人早就死绝了?
除却老人和木匠。
在槐女总角之前?
据书中描述的万骨池背景:裴弃巫初到荒村时,槐女年方十八,多数村民罹患怪病药石无医暴毙而亡,死状凄惨。
村民暴毙是祭祀的因,槐女身死是祭祀的果,万骨池是她生前执念织就成的红尘障,书中第一夜野岭孤村中,祭祀与水葬并行,和尚敲木鱼超度亡灵,这条时间线在槐女十八。
突兀的点出现了,如果村子的人早在槐女总角前就死了,那她十八岁时,多数罹患怪病的村民又是什么东西假扮的呢?
为何原住村民,老人和木匠都未察觉到任何异常?
白纸擦过地面的嘶剌声、古铜币在空纸堆晃荡的闷响,打上封条的棺材里躺着纸人。
段听祁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
槐女借由灵台证实他猜想,“他们是纸人。”
她又断断续续补充道,“这里的有些东西……我一时半会说不出来,在你没牵上因果线前。”
“你身上有股莫名熟悉感,隐约在我的过去中。”
“你很像我一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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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想写的是修真版三人群聊,然后各自私聊的
考虑到裴和楚可能都会与段对话,裴的话,人称是“我”,楚做另外补充的话,人称是“他”以便区别
段和槐女间没有暧昧,一点点小剧透,他当初见到槐女时,她还是个小女孩
这是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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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万骨池(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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