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阴风飒然,呜呜咽咽砸在葱郁树梢间,乍一听,好似遍野哀嚎。
扑面而来的空气中寡淡水腥气潮湿,乡间小径上丛生灌木林张牙舞爪蔓延开。
一只鸱鸮停歇在枯枝上哭哭啼啼,叫声听得人头皮发麻。少顷,它漆黑深邃的眼珠子闪过一抹幽蓝,僵滞片息,视线便直勾勾地定在年少“槐女”身上。
“她”发髻间坠着串小小铃铛,凉风轻抚过,音色微弱细腻。素白月色下,砂砾尘埃仿若皎皎玉石,其间“少女”身长玉立,抬手间虚拢住一粒懵懵懂懂的萤火虫。
段听祁出神地望着手心走投无路的莹虫,仿佛站在局外人角度看身陷囹圄的自己。
思绪缓慢悠远,诸多场景汇聚其间拉扯交缠。
耳畔萧索戏腔此起彼伏,云山雾罩间,他仿佛早在局中。自穿书以来,他好像从未逃离过命运伏脉千里的草灰蛇线。
脑海中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连就千丝万缕因果线,将他牵引入红尘障中,往日旧事条分缕析铺展开,言犹在耳般清晰,摒弃雾里看花后,仿若大梦初醒。
〖碎金般洗炼月色滤过枝叶间,槐树下光斑影影绰绰,彼时槐女轻叩上他灵台,言及一位隐匿在过去中的虚无缥缈故人。〗
“你身上那股莫名熟悉感,隐约在我的过去中。”
“你很像我一位故人。”
〖缱倦烛火葳蕤,窗竹影摇书案上,裴弃巫微垂眼帘捏着小指,轻描淡写地一槌定音,李淮初潜藏的秘密在他一位旧友身上。〗
“你身上有秘密。”
“在云中城,在不夜天,在皇宫,也在纸人,还在我一位故友身上。”
“你说对不对?”
〖山间祠堂破败,总角女鬼讨债,漫地水渍波澜中,楚轻舟好整以暇地捏着纸人,絮絮叨叨言及旧相识,一位命薄如纸、久久招灵不归的早夭之人。〗
“早些年前,我认识了一个人,他话很少命数也不好,没等几月就断气,我入仙门后断续招了几次灵,可惜皆无疾而终。我有时也犹疑他是否还活着,可我明明早知他死了的。”
〖雪夜清寂幽微,白松血木倒伏,杀机四伏的旧日陈景中,一人一猫临窗相对。〗
“想诈我,戏场子都没踩熟,可没赏钱哦。”
“还有另一个我,对吧?”
“总共是两个,他受苦,我被牵连,你见过他,在床褥旁点火烧炭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他。”
“我从来没想过诈你,你不信我真让人难过。”
……
一桩桩一件件,林林总总的琐碎情景,泛泛成丝结虬,追本溯源至一个遥远尘封的过去。
远在他穿书之前。
如镜花水月般,记忆对此空白茫然,一无所知。
……
段听祁不想苟同内心那个荒诞不经的猜测,他甚至不愿细想深究那个压在深底蠢蠢欲动的念头。
怎么会呢?
在他未穿书时,这个世界的过往前尘中怎么可能会有他的踪迹呢?
倘若这并非他第一次穿书,又是因何记忆全失,颠沛流离,失魂落魄在这穷乡僻壤的白骨荒原上。
如果每回身死都会失忆。
他究竟困在书中多久了?又到底在这个世界死过几次呢?
连魂死道消都不得安宁归家,那世间还有什么值得在意期许的?
他枯井无波地想,再也没有了。
说起来,自他穿书后,好像很少想起现代的事!
为什么呢?
段听祁有时候也挺恨自己疑神疑鬼的。
哀莫大于心死,慧极必伤。
对他来说,懵懵懂懂当个一无所知的傻子也不全然是坏事。
毕竟勘破重重迷雾后的众人皆醉我独醒,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
–
恍若喧天的锣鼓声无人在意。
倏忽间,远天之际风云腾卷,漆墨色乌云连成大片压境般低垂下来,其间雷光电闪轰鸣声若隐若现,天火霹雳迅疾穿梭不停,搅得絮织云层七零八落,残缺不全。
槐树下段听祁若有所感,轻缓托起手心那只沾了湿的低飞莹虫,旋即仰头看天色异变,神情平静。
细绒般雨丝绵绵密密拂在段听祁脸上,树叶间水滴扑簌簌坠下,清风裹挟霏霏雨线欹斜,咸靡潮湿的水腥气挥之不去,平白惹人心烦。
翠微间浸润尸山血海的长风呼啸而过,沸反盈天的敲锣打鼓声中,万万钧浩荡雷霆泄愤般齐齐落下,迅电流光如枝节般纵横交错。
刹那间,山河崩陨,天火四散。
那棵可堪数人合抱的槐树一息间化为齑粉。
熊熊燃起的天火肆意蔓延,吞噬蚕食尽此方村落,逶迤掠过的地界,逡黑焦土一泻千里。
段听祁漆黑瞳色被眼前白炽淹没,周遭一切景象在顷刻间被夷为平地。
婆娑树影寂灭,嘲哳鸱鸮啼死,山间天翻地覆,一点微蓝荧光破碎成星粉。
荒村种种,草芥般风吹即散,无痕无迹有如神降抹除擦去。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天劫浩瀚,大地颤动,此间事理渺渺如刍狗湮灭。
万物灰飞烟灭靡散中,唯有一人幸存,毫发无损,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弱不禁风的年少“槐女”安然无恙地在其间独善其身。
仿佛被天意特赦的无罪之人!
段听祁止水不波地旁观注视,看着手心那只毛毛躁躁的莹虫,一次次孤行己见撞上他虚拢的指骨,然后在天灾降临时,毫无预兆消逝在他掌中,与不知名荒村同生共死步入轮回。
段听祁莫名有点难过。
这穷乡僻壤如今算得上真正的一青二白了,除“槐女”外再无活物。
死气沉沉的空旷压抑。
蹴尔,风止雨霁,铜锣戏腔戛然而止,火烧屋舍的哔剥声与诸道侘寂雷霆俱往矣,遽然间万籁俱寂,云清雾散无所归处,空茫悠远天地间,犹可闻细微针落声。
俄顷,段听祁头顶上那片高不可攀的天“塌”下来了!
漫天绵软云层化为万千纸絮零落而下,难耐刺耳的薄纸摩擦撕裂声异军突起,山野间碎纸回音阵阵,此起彼伏更迭不休。
天际倾下的白纸屑纷飞不歇,如茫茫大雪,又像是留滞凡尘的白纸钱,自塌陷开的深凉地底倾巢而出,乘风直上九天云霄。
天与地浑然一体。
纸屑坠地后悄无声息幻化为万物,山川、河流、鱼鸟、虫兽……像一幅浴火重生的民间风俗画,碎纸片姿态万千如写意工笔,精妙绝伦地描摹拼凑出一寸寸仿画。
段听祁视线所及,从遥遥水天交界处开始,群山骤起,溪河积聚,光阴模糊乱序中,新生万物如潮席卷而来,死生转迭中,焦土消逝殆尽,已成齑粉的旧日景象缓缓重现人间。
宛如神迹。
他置身其间,仿佛一只深陷红尘障中的小小蝼蚁,懵懂庸碌,向死而生。
飘零纸絮雨下到最后,隐约出现裁剪模糊的纸人形状,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些简陋纸人落地后并未变成活人,只孤伶伶散落在尘土砂砾上。
仿佛是纸人上面缺乏什么必要东西,致使大变活人的戏法失效了。
段听祁周身凌乱白纸絮簌簌作响,其中一抹黄色格外惹眼,这只纸人长得十足仓促,像是用黄符匆匆制成的。
那只黄符纸人不依不饶地环在段听祁身侧,纸上绘着些简单阵法,翻翻原主记忆后,段听祁很快就认出阵法的功效:避水和传音。
随着段听祁注意力转移到黄符纸人上,漫天白纸絮趋渐虚化褪色,临了,凝结成雨滴的形状。
远天倾泻而下的白纸絮,转瞬之间,又变回了连绵不绝的大雨。
段听祁心神一阵恍惚,他好像刚摆脱掉一种奇异的视角。直至瓢泼大的雨点真真切切从眼前下坠,湿润凉风裹挟点点水汽轻轻打在脸上,才唤回他几分清醒。
雨声淅淅沥沥,托黄符纸人的福,他身上也施了避水诀,瓢泼大雨隔绝在他周身几寸外,衣裳险险没被雨水打湿。
段听祁又细细端详了一番黄符纸人,只依稀裁出大致的身躯和四肢,跟狗啃似的,做工十足粗糙,简直丑不堪言。
他不忍直视地移开视线时,那纸人身形一闪忽地凑近了。
它轻巧停歇在“槐女”发髻间,略显笨拙地从中择出一片掉落的青叶,不经意间勾动系着的那串珠饰,清脆悦耳的铜铃响盈溢开。
旋即,这只纸人又被人控制着牵引微风轻缓温和地吹拂去他面上的水沫。自他微乱发额往下,一点点描摹轻抚过如秋水般澄澈的眉眼,临了小心翼翼地在鼻翼停滞不前,没再往下越界一步。
山间疏清,雨中见景,长风漫散而过时仿佛都能听见点止而不宣的心跳声。
缱倦轻风游离在段听祁面上时微微凉凉的,细致柔和地卷带走一切不堪,擦拭间,段听祁隐约感觉到一道视线借由纸人目不转睛地胶在他身上。
水雾氤氲缭绕中,段听祁瞥见枝梢上一只鸱鸮泛点微蓝光色,他熟视无睹垂眸避开,眼睫不自在地颤了颤,像是蹁跹的蝶。
恍地,他垂落袖中的手被纸人轻抬起,原先消逝无痕的那只莹虫,悄然落至他掌心,沾了湿后看起来恹恹的。
失而复得中,段听祁心绪有些复杂。
不可否认的是,一点悄然而至的惊喜冲淡了他心间久迂不散的尘埃。
那些有关穿书真相的不安猜想,前路渺茫的迷蒙无措,短暂地被他抛诸脑后。
仿佛行将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看上去,他不复先前那般失落。
天火和纸絮雨都是只有段才看得见的景象,在旁观者眼中,就是乌云,打雷,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而段不躲雨就算了,还站在树下,生怕雷劈不到他。
有两种视角,这章的画面。
段最大金手指已经出现,不知道有没有人猜到?
然后本文预计四个副本,《万骨池》,《深宫禁》,《锁雀翎》,《云中城》
第一个副本写完我可能理一下它的时间线,我真的写得好乱啊,每次写的时候都得想一想,这是哪一条时间线,在哪一个时空,
来个人理理我吧,求求收藏or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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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万骨池(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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