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花如雨贴着轩窗飘零,皑皑风雪呼啸而过,檐下半旧的风灯一晃接一晃地撞在梁木上。
清寂殿宇内。
黑猫一颗悬着的心跟被风吹似的飘了起来,啪嗒一声摔下去,凉飕飕的。
只扫将一眼,它便看清裴弃巫适才在宣纸上临拓些什么了。
裴弃巫在学它描线。
学纸人身上那些乱七八糟、错综复诡的裁线。
偏偏他还跟个没事人一样,好似全然不知情,故作懵懂地问它,“画得像吗?”
那可真是太像了啊!
黑猫久违地感到一阵心累,它都不想理人了。
它装聋做哑地假装听不懂裴弃巫在说什么,插科打诨地指向另一幅画,上面墨迹未干,纸面上留有裴弃巫新涂绘成的景象。
〖朔风萧索,絮雪连天,三两支欹斜稀疏白梅横探出宫墙,掩在茫茫细雪中看不分明。
乌木廊桥下流水清浅,落花簌簌而下,浮在静水中,逐流远去。
檐下有雨,风灯晦暗,殿内角落处,除开堆叠的几只纸人外,别无一物……〗
“你是说这一幅吗?”
不等裴弃巫打断,黑猫看着这副画有模有样地点评起来。
“那确实画得挺像的。”
“这景你故意挑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画得很有意境。”
这话说完它自己也愣了一下,没等咂巴明白,注意力又被吸引到别的地方去了,它草草地翻过书案上另外几张画作,指着宣纸上千篇一律的大片留白,仰头迷茫地望向裴弃巫。
“怎么从不画人呀,是因为不想吗?”
裴弃巫好像被它问住了般,一时间也没计较黑猫故意岔开话题的事。
他原先是闲闲地倚在书案旁,看戏似的静观黑猫表演,全程垂着眼神色不变。
被问及时他却略显局促地轻拢下云袖,平静心神后定定地打量了黑猫一会,才慢悠悠地开口解释,“不是不想,是因为我没见过,所以画不出来。”
没见过什么?没见过人?
那也未免太奇怪了吧!
难道平日里见的那些宫女太监在裴弃巫眼中都不算人?
黑猫猜测,裴弃巫又在说假话了,不可信。
裴弃巫好似看出了黑猫眸里的浓浓怀疑,按着毛笔思索了会儿,又往下接了几句。
“我从来没见过那个人,想不出来他的模样,提笔时四顾茫然,索性就不画了。”
“我总觉得那个人配得上最好的,可我画不出。”
“不画他,我自然也没多大兴致画别人。”
“况且画了又能如何呢?不是终究不是。”
“纵使画中有千千万万般模样,我也只想得见最真实的那个。”
……
“原来是这个缘由!”黑猫附和着回应。
它听完后便讪讪地从画作上移开自己的爪子,倏尔又若有所思地提了一句,“如果能向神灵许愿的话,这算不算是你的一个愿望?”
裴弃巫不明所以地瞥了眼浑然不觉的“它”,暗自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低低腹诽:还真是油盐不进呐!
…………
不夜天内。
朱木窗沿上跳着雨珠,晶莹剔透的水花伴随着指间棋子的磕哒声,悄然溅落到错综复诡的棋盘上。
昏暗不明的光影模糊了裴弃巫的侧脸,他右手执白子随意地搭在紫檀桌案上,另一只清瘦修长的手虚虚拢袖,轻轻拂去衣袍上的淋漓水渍。
裴弃巫才刚挣离开一场倥偬旧梦,他平平淡淡状若无意地扫了眼榻上之人,好似在确认些什么。
他指间微动闲敲棋子,待到心境平复,清明思绪又重新投入到局中。
夜雨霖霖,惨惨戚戚打在精致琉璃瓦上时,裴弃巫复又在星罗云布的棋盘上掷下一枚白子。
积聚平流的水花恍地迸溅开,落地有声。
…………
“啪嗒…啪嗒…”
潮湿水腥气弥散开,寂寥长夜乌云密布,遽然间半空中劈过一道白色闪电,将飘零雨水中毁于火灾的破落村子照亮一瞬。
这场空空濛濛的弥天大雨下了许久。
霏霏雨线萧索冷清,稠密如织,清清幽幽在山林白雾间漾荡开,蓄积出几分寒凉意味。
昏暗水光折射出朦胧光晕,与断壁残垣间弥漫出的淡淡焦味相碰撞,周遭火烧火燎的一切惨状显得愈发空渺虚惘。
绵绵密密的雨水悄无声息地浸润透此方每一寸天地,默默滋养着惨遭逶迤山火蔓延侵蚀的众多生灵、死物。
清雨簌簌坠下间,漫漫焦土上浸染的草木灰、炭屑在一点点消逝殆尽。蒙尘蛛网下,寂灭沉然的倒塌屋梁残骸,隐隐有死灰复燃的架势。
虚实交接间,整座村子最先活过来的,是漫地枯黄干槁的野草。
野火烧不尽,风吹又生。
立冬时节的一场骤夜急雨后,疾风吹掠劲草疯长,村头那株烧焦的老槐树枯木逢春,死生迭转。
扭曲而焦黑的光秃秃枝干随风飘摇,没晃几下便失去支撑般无力地垂向泥泞砂砾。倏忽间风止雾散,瓢泼大雨中,迸溅四散的水珠怪异诡谲地在半空中凝滞。
夜雨霏霏的深山安静极了,一叶新生的嫩芽微微弱弱地破开枝梢残躯,像是打碎了此间什么禁制,几息后满树枝叶甚华,眨眼间亭亭如盖矣。
窸窸窣窣步履声交叠,一点轻盈微弱的铃铛响消磨掉周遭寂静无声的死气沉沉。
林深时见景,新长成的槐树下,“槐女”微仰起头,青丝披肩,明眸善睐,“她”被黄符纸人轻扶着,小心翼翼地探出手,自半空中接住一只悄然下坠的莹虫。
不知何时起,原先静止的清雨又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
裴弃巫置身一口偌大的“井”中,他正仰头观天,在看一个人,眸色幽微流连。
月照山林,光摇银海。
漫天雨丝飘渺坠地后,在砂砾尘土间积聚出一层薄薄水色,遥遥望去,像一面渡了银的潦草“水镜”,细致入微地倒映出此间天地内的诸多景象。
足下触感绵软无力,潮湿阴凉,借由“水镜”分割开的上下两方天地,在裴弃巫眼中纤毫毕现。
“水镜”上方,一抹霞月苍凉残照,潺潺静水浮光跃金明灭,“槐女”长身玉立于山林间垂眸,神色淡然地望着掌中一只身陷囹圄的莹虫。
“水镜”下方,漫山火光冲天,屋舍在火海中摇摇欲坠,青色瓦片噼里啪啦地掉落,凄厉的抽泣哭喊声在夜空中回荡,裴弃巫袖手旁观破落村子在山火中静燃。
裴弃巫先前就觉得,这个地界古怪至极,像被什么与外界无声无息隔绝开,从始至终,整个穷乡僻囊的人、事、物皆透着一股邪性。
现今,微蓝灵蝶曳过的周身,早先齐聚于山顶攀上九霄云外的丝丝缕缕因果线,若隐若现地从地底钻出,幽幽茫茫地在半空中飘散开。
裴弃巫隐约明白些什么。
天与地颠倒,时空错乱杂糅,一切皆处乱序中。
在他看来,相比“镜子”而言,用“井”来形容这里会更为贴切。
毕竟,在未知全貌之人眼中,他们只能看到“镜子”的一面光景,隐在背光处的那面,极目之处尽是茫茫幽谧,衍无天光,不可视物。
就像观“井”一样,立于“井”边之人借清寂月色,往深不可测的昏暗“井底”张望,只看见黑逡逡一片,一无所获。而深陷“井”底之人久居黑暗中,坐“井”观天,可窥探天边明月,濛濛清辉。
裴弃巫在“井”底抬头,湿冷阴凉的光线映照在他身上,显得有些苍白神秘,他隔空望向“井”边相隔甚远的“槐女”,窥见“她”在滂沱大雨中的茫然失措,莹虫悄然间爬离“她”手心,“槐女”却一无所觉地呆愣在原地。
“她”好似全然不知自己正暴露在一个奇异的视角中。
裴弃巫在心底暗暗地想,段听祁看上去好像有点难过!
所以,……所以他从芥子中取出黄符草草折了只纸人。
辟水诀用来隔开雨幕,而传音符……
他细细地斟酌着言辞,一阵微风拂过,带动他的发丝和衣袖,裴弃巫很轻地眨了下眼,对着手中一张黄符纸启唇开口。
一如曾经般长抒一气,语调止水不波。
他好像彻底放下了表象遮掩,撕开两人之间一直以来那层半遮不掩的帷幕,“师兄,夜雨阴浥湿凉,雷鸣尚且未散,久立树下……恐有不妥,师兄还是早些择地避雨吧!”
–
巴掌大的黄符纸人隔着淋漓而下的雨幕,清晰传达出裴弃巫清冽的话语声。
从发髻间摘下的那枚青叶,孤伶伶地在半空中飘零流转,委地后与婆娑树影融为一体。
段听祁看见树梢上那只鸱鸮时,便知晓自己又暴露在裴弃巫视野中了,于是在听见那句“师兄”后,他也没表现得多讶异。
黄符纸人出自谁的手笔,段听祁心知肚明。
他正循着原路退回到槐女家中,途中轻风缱倦,苍白黑润小径上一阵铜铃响。
轻推开腐朽破败的木门,屋内光景依旧,烛火跳闪着黯淡光色,木屑扬尘静浮,一切好似从未遭遇过天灾般完好如初。
段听祁才刚推开木桌上堆叠纷乱的横陈白纸,槐女便迫不及待地叩上他灵台。
与此同时,阖起的破落木门外,断断续续传来一阵“磕磕”的古怪敲门声响。
黑暗星期三,死亡赶稿日,太阴间了
日常求收藏。
我真的已经好努力在写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万骨池(十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