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堵车了。
呼啸而过的发动机声，尖锐刺耳的鸣笛声，司机的咒骂声，随着塞赫美特尖利的爪子按下，噪音被隔绝在升起的窗户之外。
“有一种说法，堵车是因为系统还没加载出远处的场景，所以让用户先暂停等待一会儿。”苏茗还在继续“缸中之脑”暴论。
要是放在之前，饶星明大概会认真对照分析“精神分裂症的典型症状”，但梦境治疗系统所经历的一切是如此真实，以至于即使内心提醒过自己千百遍，饶星明还是会把黑发少年幻视成孤独的乌鸦国王、永远无法回到哥哥身边的弟弟，甚至萌生超出病人和医生的情感。
庄周梦蝶，焉知是蝶梦庄周？相比起电脑病毒，夏洛特更像是一个有独立意识的人。如果梦境治疗系统能创造生命，那谁能确定他们不是生活在某人创造的虚拟世界呢？
他不自觉地沿着这个思路思考，假如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游戏，因为渲染模型会消耗大量计算资源，所以玩家可见画面以外的模型并不会同步加载，而是通过遮挡剔除、懒加载等手段优化，又或是放入某个异步线程，等到需要时调取数据。
堵车是用户进入新地图，加载数据拖延时间的常见手段，疗养所长不大的小羊，就是被忽略的bug。
下车的时候，趁着塞赫美特没反应过来，饶星明猛地抱住了黑发少年，附在耳边快速说道：“如果你有什么隐情，快告诉我，没有时间了。”
明日，苏茗会被送去执行最终刑罚--“一日囚”，再也没人能找到他。
黑发少年露出狡黠的笑容，踮起脚尖，双手搂住不安男人的脖子，饶星明条件反射地转头看塞赫美特的反应，嘴唇擦肩而过，吻轻轻地落在了男人苍白的脸颊上：
“从开始的地方开始，在结束的地方结束，大叔，所有问题的答案我都已经告诉你了。”说完，苏茗乖巧地跟随塞赫美特走进囚室，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厄运一无所知。
可恶，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当谜语人，饶星明气急败坏地捶墙。
“明天也是你执勤吗？还是米迦勒？”塞赫美特走出大门，等候已久的饶星明立马上去问道，想要打探更多意义，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难道要去劫囚吗？就凭他这小身板。
“明天是巴斯特。”穿着皮衣的狮头女抱臂屹立，看起来特别酷酷拽拽。
“巴斯特大人已经恢复了？”饶星明的震惊从陡然提高的音量中可以听出来。
“她受到太阳磁暴的影响数据紊乱，太阳黑子活跃期已经过去了，刚好我也能回月球基地，明天有一班飞船。”塞赫美特难得话多了些。
饶星明蓦地意识到，好像除了苏茗自己的胡话，从来没有哪个AI，在他面前明确过巴斯特被袭击了。
说到一半的米迦勒，黑屏的监控，獬豸的与此无关。
“饶医生。”塞赫美特开口，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我觉得你需要去散散心，不如去月球吧。”
与此同时，饶星明的终端出现了一封来自塞赫美特的邮件。他半信半疑地打开，眼底的虚拟交互界面出现了一张去往月球的船票。
“这是你女朋友让我转交给你的，她在月球基地的外星生活适应训练已经完成，一周后将随一年一次的补给飞船前往火星。”说完，塞赫美特转身离去，把愕然的饶星明独自留在原地。
饶星明的前女友很喜欢读冒险幻想故事，从《指环王》到《神经漫游者》，从中土世界到赛博宇宙，她津津有味地观赏着主角们在作者的折磨下开始一场又一场惊险刺激的旅程，并为之真情实感地流下热泪与欢笑。
“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啊？”前女友不喜欢他的木讷。
“抱歉，我觉得都差不多。”饶星明满怀歉意地说道。
在他看来，这些故事不过是约瑟夫·坎贝尔在《千面英雄》中提出的“英雄之旅”理论的变种，纵观神话、宗教故事与当代传奇，人们总是需要一个鼓舞人心的故事，以安慰自己，我们这卑微愚蠢的生命并非毫无意义。
但是故事只是故事，短暂打完鸡血后，人们还是要回到庸俗的日常生活中面对一地鸡毛。
“真无聊。”听完后，前女友瞬间黑脸。
饶星明赔笑，他不是一个有浪漫细胞的男人，现实的重力能让任何轻盈的幻想都轰然坠地。
父亲离世，单身母亲照顾年幼的孩子总是格外辛苦，更何况在大基建时代。
饶星明的母亲原本是一个优秀的杂志编辑，但是在即将到来的小行星风暴面前，文字筑成的精神城堡被轻易吹垮。
所有和基本生活保障无关的岗位都被取消，进厂没几个月，母亲洁白娇嫩的双手磨得粗糙不堪，但她仍然坚强的面对生活中的一切挑战。
“不要像你父亲一样软弱。”母亲最生气的时候会这么说。
有时候饶星明会想，如果小时候他能更懂事些，母亲有更多时间休息，意外会不会不会发生？
但是无论如何追悔莫及，饶星明14岁那年，母亲因生产事故倒下，变成了植物人，而本月工厂生产事故发生概率甚至并不会因此增加1%.
母亲倒在了黎明前的2009年，明明再坚持一年就好了。公元2010年，跨时代的AI产品发布，不仅领导人类渡过小行星撞地球危机，还创造了美好的永无乡，只可惜，母亲的意识留在了AI前纪元的彼岸。
饶星明陡然间很想念前女友，即使分手时不太愉快，但是失去母亲后，她的陪伴是他唯一的慰藉。
大卫·伊格曼在《生命的清单》里写道：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
第一次，当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学上被宣告了死亡。
第二次，当你下葬，人们穿着黑衣出席你的葬礼。他们宣告，你在这个社会上不复存在，你悄然离去。
第三次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于是，你就真正地死去，整个宇宙都将不再和你有关。
如果有关饶星明的过去只是某个游戏NPC的设定，无聊写手编的故事，电视剧无关痛痒的背景，那么她是唯一见证过他曾经切切实实活过的存在。
饶星明点开终端，银色的船票在眼底浮现，要把握住这个复合的机会吗？
到站提示响起，饶星明走下空轨，直奔医院病房。他给母亲床边的花瓶换上新的百合花，躺在病床上的女人，闭着眼睛的面容恬静美好，像是睡着了一样。
百合的话语是“希望”，饶星明成为一名梦境治疗师的初衷，希冀有一天能潜入母亲的梦唤醒她。
食梦貘为难地长鼻子甩来甩去：“阿拉拉~这位夫人的脑电波杂乱无章，梦境治疗系统目前无法解析，不过小星星你也不要放弃希望，没准以后升级了可以。”
饶星明坐在母亲，打开终端读了一段《银河铁道之夜》。刚失去母亲的时候，他曾和女朋友经无数次翻看这本书，诉说着自己的幻想，如果他也能像乔邦尼一样登上银河列车就好了。
虽说是个童话故事，《银河铁道之夜》却是个相当悲伤的童话。走过前中期瑰丽而又孩子气的的幻想，故事后期的氛围变得黯淡而悲伤，以成年人的视角，能敏锐地读懂暗示，银河列车新上来的的乘客都是亡灵。
当读者揪心地来到结尾，像主角乔邦尼一样走下银河列车回到现实时，会发现另一个主角康贝瑞拉早些时已溺水而身亡。
“你真正需要的是一场告别。”回忆中，女朋友如此劝他，两人还因此大吵一架。
但是成年后，前女友断然否定了，还不屑道：“我才不要看童话故事。”又激情安利：“来看这本，结局你一定意想不到！”
前女友拿出的是科幻小说《克莱因壶》。
美术馆里的克莱因瓶雕像？
从开始的地方开始，在结束的地方结束。——这是《爱丽丝漫游仙境》中的台词，也被科幻小说《克莱因壶》引用，难道苏茗暗示他像《克莱因壶》的主角一样，通过自杀验证是否是真实世界吗？
走出医院，枯枝将天空划成阡陌分明的小块，不知名的鸟儿从一块飞到另一块，冷空气吸入肺，饶星明打了个喷嚏，在寒风中缩紧了脖子。
世界骄傲地向他展现真实，细节纤毫毕现，任尔挑战。那么就来试试吧。
饶星明的第一站是疗养所。
狄俄尼索斯的神庙已经关门了，一群下班的女孩浓妆艳抹，准备去逍遥快活。
饶星明好奇过，酒神狂女是AI还是人类扮演的，好的，现在知道答案了，原来她们戴的是了鹿头头套。
“帅哥，一起去喝杯酒啊？”一个大胆的女孩招呼他，被拒绝后嘟囔着：“正经人谁这个点来疯人院啊。”
他一定是疯了，饶星明自己也这么想。从来循规蹈矩的好公民，面对紧闭的大门，选择了翻墙，他此行的目的是来偷羊，带回去好好研究。
轻车熟路地摸到羊圈，找到蹄子绑着红绳的小绵羊，饶星明深吸一口气，果然还是没有记忆中的羊膻味。
他抱住白毛团子，正准备撤，身后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
“饶医生，这样不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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