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本名姓沈,单字一个幽。
沈幽出生在宁安城,父亲沈值曾是一位江湖侠客,娶了沈值的母亲后便不再四处漂泊,做了镖局的镖师。
沈值为人正派、有勇有谋且身怀武艺,走镖多年从未失过手,备受业界的信任和敬重,一路从镖师升至副总镖头,持乌金镖牌。
许是受了父亲的影响,沈幽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沈值见他是块练武的材料,也有心好好培养。
沈幽三岁时正式跟着父亲学武,每日勤学苦练,到了十岁时已经开始跟着父亲一起走镖了。
沈值很是高兴觉得自己后继有人,但沈幽的母亲却不赞同。走镖是件辛苦的差事,风餐露宿、刀头舔血,沈值老来得子,且夫妇二人就只有沈幽这一个孩子,所以沈母更希望儿子能好好读书将来入朝为官,过安稳平静的生活。
沈值仔细想了想,觉得夫人说得甚有道理,于是把沈幽送去了学堂。
在学堂里,沈幽算是年龄比较大的学童了,虽然启蒙较晚但很聪慧,写字读书样样不差,下了学回来还要跟父亲再切磋切磋武艺,沈值一度觉得,沈家将来定会出一名武将光耀门楣。
那年夏天,镖局接了一单镖,由宁安押送至潼丘,路途不算太远,给的价格却很高,要求只有一个便是要由顶级的镖师来押送。
这一单镖自然就落在了沈值的头上。
说道此处,南风的声音忽然哽咽,他的喉结开始不住地颤动,巨大的悲怆像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五姑娘忙倒了杯凉茶,递到南风面前。
南风饮下半盏凉茶,凉意坠入胸腔,才将泛滥的情绪咽了回去。
他接着说道:“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走镖,却成了我们同父亲的永别。从宁安到潼丘,满打满算十日足矣,可父亲这一去,竟是三十日未归。我同母亲前去镖局询问,方知父亲被官差以失镖渎职的罪名关进了大牢。总镖头那时正在想办法救人,怕母亲担心便一直没有告诉我们。”
“丢了镖,照价赔偿就是了,何至于将你父亲下狱?”五姑娘问道。
“听总镖头说,那批货物根本不是寻常的镖物,是被朝廷官员私吞的贡品。一直以来,这些官员都是走水路将贡品运至潼丘,再经潼丘私卖到北辽。可这一次,他们私吞的贡品是南海明珠,价值连城,他们嫌水路太慢怕夜长梦多,便想取道宁安。不想东窗事发,上头层层盘查下来,我父亲便成了他们的替罪羊。”南风说着,气愤地一拳砸在桌上,杯盏中茶水四溅,落在南风的手背上。
“母亲变卖了全部家当去为父亲疏通,可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一样地送出去,却是半点希望都换不回来。奈何那位官员权势通天,对付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若不是总镖头多方周旋,我们怕是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痛苦的记忆漫过眼底,他恍惚间又看见那间阴森的牢房,父亲蜷缩在稻草堆里,发霉的气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直到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父亲的样子,蓬乱如杂草一般的头发,身上的衣服被鞭子抽得破烂不堪,洇着未干的血渍,新伤旧伤交错纵横,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曾经我心中那个高大挺拔的父亲,如今就这样被他们凌辱折磨,我当时只恨自己太小,不能去跟他们拼命,只能搁着栏杆再抱一抱父亲.......”
南风的声音似砂砾一般摩擦着五姑娘的心,她鼻子一酸,气愤地问道:“一同走镖的不是还有其他人吗?为什么没人给你父亲作证?”
“作证?”南风一声冷笑,“但凡有一人敢出来作证,不是突然溺毙就是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我与母亲只能认命。父亲走后,母亲便带着我离开了宁安,可没过几年,母亲也病去了。料理完母亲的后事,我便与几个同乡去投了军。我孤身一人了无牵挂,本想在军中一展抱负,却不曾想,军营里更是阳奉阴违、污糟不堪。我和几个同乡因为不愿与那些人同流合污,便常常受到他们的辱骂和毒打,起初我们也反抗过几次,可反抗的结果便是被锁进柴房断水断粮。有好心的老兵劝我们,那些人都是与朝廷官员沾亲带故,军营中无人敢惹,即便是杀了人也无人追究,叫我们好汉不吃眼前亏,忍一忍就过去了。我想起了父亲的遭遇,终于明白如今的世道早已没有可以说理的地方了,我们就这样咬着牙在棍棒与辱骂中挨了一年。一年后,北辽太子挥师南下,势如破竹一路攻到了潼丘。听说潼丘的守将闻风丧胆、临阵脱逃,导致大梁军心涣散,终是让潼丘落在了北辽的手中。潼丘城破的那晚,我和几个同乡气愤至极,又回想起这一年在军营中遭遇,遂一拍即合,决定为自己拼一条生路。”
烛火晃了又晃,南风拿起桌上的剪刀,将灯烛的芯子剪短了些。
他抬起头,看见五姑娘正认真地听着自己的讲述,她眉头微皱,温暖的眸子里映出担心和恐惧的神情。
她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南风顿了顿,决定还是不把那些血雨腥风、惊心动魄的起义经过说给她听。
南风放下剪刀,接着说道:“后来,我们成功了。再后来我们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他们推举我为首领,并要我给我们这支队伍起个名号。我数了下,当初随我起义的一共有十七人,所以我们这支队伍就叫十七军。”
五姑娘“忽”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十七军?难道你就大名鼎鼎的沈幽沈将军?”
南风有些诧异:“你知道十七军?”
“整个大梁还有谁没有听过十七军的名号?十七军虽不是正规军队,但纪律严明,善待百姓。最主要的是,这支军队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们都说十七军统领沈幽是白虎星转世,大小战役数百场,愣是没在他身上留下半道疤痕!”五姑娘双目闪亮,说得慷慨激昂。
南风垂眸苦笑道:“打仗哪有不受伤的道理。”
见五姑娘不信,南风背过身去,说了声“得罪了”便缓缓脱掉上衣,宽阔的脊背上满是可怖的疤痕。
“右肩上的那一片是烧伤,起义当晚我们火烧连营,我被一根烧着的木棍砸中就留下了它;右侧肩胛骨上的那个长一点的是刀伤,是在第一次反抗朝廷镇压时留下的;左侧后心上的那个是弩伤,只差一毫便伤到要害,是对抗北辽时留下的;腰间最长最深的那个......”沈幽顿了顿,语气沉重下来,“是九丈河一役时留下的。”
烛光将南风的身影拉得老长,一如他的思绪般悠远。
五姑娘悲悯道:“九丈河一役,听说朝廷派出一万精兵对战十七军,目的便是不留一个活口。那时……我还为你们痛惜了好久。”
南风穿上衣服:“那时军中已经混进了慎王的眼线,可我自以为打了几场胜仗便自大起来,根本听不进兄弟们的好言相劝。等到我们发现中了慎王的埋伏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可那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南风面色凝重,眼底浮漫出无尽的悲凉:“那场仗打得极为艰难,慎王的军队一波一波地攻上来,丝毫不给我们喘息的机会,我们奋力厮杀,一刻不敢停歇,可周围的兄弟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他们对我说,十七军不能就这样没了,要我今后替他们好好活着,我只觉脖子后面一阵钝痛便晕了过去。等我再醒过来时,已是在一处密林中,跟随我出生入死的战马就倒在我的身边,它浑身是血,身上插满了箭矢,已经断了气。我用外衣系住腰间流血的伤口,一路来到最近的世安,一进城便听到了十七军全军覆没的消息。”
烛光在南风削瘦的脸颊上打上了一层暗影,让九丈河一役显得更加悲壮。五姑娘虽未见过那样惨烈的场面,可如今听南风讲述着却依然能够感同身受。
南风痛苦地闭上眼,哽咽道:“我是个罪人!是我害了十七军!所有人都战死了,可我这个罪人却还活着!我背弃了当初同生共死的誓言,我就是十七军的逃兵!”
“所以那日在富贵楼门口,任凭王富贵如何污蔑你,你都不肯辩解,如何打你,你都不反抗,实则是一心求死,对吗?” 五姑娘问道。
“与其背负着所有袍泽的死亡苟活,倒不如追随他们而去。那些日子,我日日活在悔恨中,一闭上眼睛便是那漫天的血雾和成山的尸堆。曾经我们一起喝酒,一起打仗,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音容笑貌,可是这些鲜活的生命如今都因我而灰飞烟灭。这些年,十七军一面反对朝廷一面对抗北辽,每一场战役都艰苦卓绝,可我忍不住问自己,当初我们为何要带起义?这样做究竟值吗!”
五姑娘站起身,伸出手臂抱住南风的肩膀,坚定地说道:“我是个粗人,虽然不知道你们起义的意义何在,但是我知道你们做的事情是对的。你们震慑了朝廷,赶走了北辽,世安城的百姓们都为你们叫好,这些就够了。至于悔恨,你大可不必纠结其中,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你活着,十七军的精神就还在,只要你活着,就还有重来的机会!”
他的肩头传来她掌心的温度,他的目光凝在五姑娘散落的鬓发上,她身上的酒香将他拉出记忆的沼泽,他的喉咙突然泛起咸涩。
那些压得他透不过气的罪恶感,那些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都在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中悄然瓦解。他的胸腔里重新燃起沉寂许久的火焰,那熟悉却又陌生的温热感顺着血脉传遍全身。
他知道,这火焰和温热,名为希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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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自古草莽出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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