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他麻木地倒在冰凉的地上,任凭那些打手们对他拳脚相加。叫骂声、嘈杂声似苍蝇一般在耳边回响,很近但似乎又很远。身上的痛已不觉得有多痛了,喉咙处一阵血腥的味道涌上来,他忍了忍将它咽回肚子里。他只盼着这些人下手再重一些,好让他尽快去和兄弟们汇合,可不曾想,这一口气虽是微弱却仍是绵绵不绝。
他闭上眼,心中叹了口气:活着难,想死却更难。
恍惚间,一个好听的声音飘进他的耳朵,她问他:
“喂,是不是你偷的?”
脏乱的头发盖在他的脸上,他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漆黑。他想,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如今他也快死了。
一阵冷风吹来,他嗅到一阵好闻的酒糟香气,驱散了他鼻腔里浓烈的血腥味。他的头发被轻柔撩开,他只觉得眼前一亮,一张明媚的脸庞闯进他的视线里,她悄声说道:
“有人看见不是你偷的,若真不是你便眨眨眼,我带你走。”
他心中一声苦笑,周遭人群中不乏知道内情之人,却都冷眼相观,单凭你一个女子如何就能带走我?
可转瞬间,他竟鬼使神差地眨了眨眼,他实在好奇,这个女子将如何带走自己。
接下来,便是她与王富贵的周旋,再接下来,他便被两个男子哼哧瘪肚地抬到了一个酒香浓郁的地方。
他心中一声惊叹:她竟然真的做到了!
南风回过神来,赧然问道:“那一日,你为何要救我?”
“怎么?我不该救你?”五姑娘讶道,“这么久了难道你还想寻死不成?”
“没有没有!”南风解释道,“我只是想说,那日许多人都看到我无辜挨打,却无人敢出手相救,为何你却敢?”
“这个世道,我也常常告诉骰子和结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这两个人把我拿捏得死死的,就知道我不会见死不救。”五姑娘无奈地说道,“的确,我不会见死不救,因为无依无助时渴望被人拉一把的那种心情,我很了解。”
南风说道:“我总在想,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对我一无所知就敢留下我。”
五姑娘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打小便在这市井中讨生活,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事,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那日我虽然没有看清你的样子,但是我看见了你的眼睛,你的眼神很纯净,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坏人。我见不得穷人受欺负,因为我自己曾经也是个穷人,所以能帮就帮一些。”
良久,南风真诚地说道:“五姑娘,如果你愿意,我会护你一生周全。”
五姑娘看了南风一眼,“咯咯”笑起来:“现在我倒是相信你能保护我,不过一生太长,谁又能看到以后的事呢。”
门口传来一阵嘁嘁声,五姑娘给南风使了个眼神,南风会意,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口,冷不防一下子拉开门,就瞧见了骰子和结巴,两个人没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保持着偷听的姿势。
看见南风,骰子忙直起身道:“哎呀,今夜这乌云遮月,黑得不见五指,本想去茅房来着怎么就走到这来了,走走走,结巴,去茅房。”
“回来——”五姑娘屋里一声召唤。
“好嘞!”骰子和结巴立马转身进了屋。
五姑娘问道:“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开始偷听的?都听到什么了?”
骰子十分诚实:“什么时候不知道,反正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到了。”
结巴嘻嘻笑着直点头。
五姑娘倒抽一口凉气,压低声音道:“今晚的事情谁都不许说出去半个字,否则咱们几个死无葬身之地,听到了没有?”
骰子和结巴把头点得像鸡啄米。
骰子围着南风转了一圈,像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了半晌方才说道:“南风兄弟,你这一开口说话我还多少有点不习惯了呢。”
南风笑道:“都怪我,瞒了大家这么久。”
骰子凑到南风身边,小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之前我和结巴跟你说过的那些话......你可要守口如瓶啊!”
南风拍了拍骰子的胸口:“你把心放在肚子就好。”
五姑娘一声吆喝:“骰子,嘀嘀咕咕什么呢?”
“哦,方才南风说要护你一生周全,我告诉他大男人要说到做到,毕竟你也老大不小了......”
骰子话未说完,五姑娘举着一根鸡毛掸子就冲了过来,嘴里骂道:“骰子你找打是不是,如今胆子大了,真是胆子大了,都敢做起我的主来了......”
五姑娘追,骰子逃,结巴惊慌失措地躲着两个人跑,三个人从屋里跑到屋外,又从屋外跑到屋里。
南风站在一旁看着,咧着嘴傻呵呵地笑。
五姑娘在富贵楼无端受了欺负,刚吃过早饭,骰子骰子便拿着铁锨不依不饶地要去富贵楼帮她讨个公道。
五姑娘把骰子从门口拉回来,说道:“你可给我省点心吧,那王富贵是什么人,蟹脚巷里出了名的有钱、豪横,那都是打死人不用偿命的主儿,人家是看在这些年跟咱们做生意的份上,才能拿正眼瞧上咱们一眼,咱们自己要摆得清自己的位置。再说,我这不是也没什么事吗?”
骰子气道:“绑了你一整日还不叫事?你那手腕都被绳子磨破皮了,还叫没事?要不是南风及时赶到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
南风接过骰子手中的铁锨,说道:“谁都不用去,我想事主一会就会自己找上门来。”
五姑娘刚想问一句“为何”,门口就传来王富贵的声音:“呦!我说我这一路上怎么竟打喷嚏啦,原是一大早就有人念叨我的名字啊,哈哈——”
笑声未落,王富贵已跨进门里。
五姑娘冷脸迎上前去,南风紧跟在五姑娘身后。
五姑娘道:“这大白天的可真不能念叨人,我方才还说白瞎了昨日给您送的两坛好酒,瞧,我前脚刚说完,您后脚这就登门了。”
“惭愧呀,昨日我不过出门一天,家中就闹出这样的事来,想着实在是对不住五姑娘,我这就起了个大早来给你赔罪了。”王富贵把手中的木匣子双手举到五姑娘面前,油腻的胖脸上泛起一丝假笑,“这棵百年老参给五姑娘压压惊!还望五姑娘海涵!”
“呦!这怎么使得,怎能让王掌柜破费呢,”五姑娘嘴里说着使不得,手上却已经接过了木匣子,转手又交给身后的南风,满面春风地说道,“不过我就不跟您客气啦,您的一片心意,我若不收反倒显得我拿乔了不是?呵呵,话说回来,富贵楼的伙计我都认得,怎么偏偏昨日绑了我的那两个瞧着面生啊?”
“店里人手不够,新招了两个,谁知狗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五姑娘,不过今儿个一早,这两个蠢货就已经被我打发了。”王富贵转眼看到南风,笑眯眯地打量道,“听说五姑娘也新招了个人手,相貌堂堂功夫了得,可是你身边这位?”
五姑娘脸色微微一僵,下意识地往南风的身前站了站,说道:“什么功夫了得,就是力气大了些,比起您店里的伙计可是差远了。王掌柜,你今日该不是来我这里挖墙角的吧?”
王富贵把眼神拉回来,打着哈哈道:“不敢不敢,不过我倒的确还有一事有求于您。昨日五姑娘的两坛好酒被那两个蠢货给糟践了,听说之后我是心痛不已啊,您也知道,我是个爱酒之人,今日特来向五姑娘再讨个念想,一坛就成,不,一杯,哪怕一口也成!”
“明白、明白!不过跟您说句实话,这酒的方子我还没有最终确定下来,所以昨日给您拿的那两坛还不是我最满意的口感,您没有尝到也不用太遗憾,待我把这酿酒的方子再改良一下,回头第一个给您送去!”五姑娘十分爽快地应允道。
“也罢,五姑娘精益求精是好事,那我就再多等两天。咱可说好了,到时候我可得是第一个尝鲜的人!”王富贵说道。
“就冲着这棵百年老参,您也得是第一个呀!”五姑娘的爱财之心从不避人。
王富贵满意地离开了,走到门口还回头特意看了南风一眼。
一场干戈轻而易举地化为玉帛,五姑娘不但赚足了面子还得了棵上等的人参,于是心情甚好地教育骰子:“看到没,做事情不能冲动,你呀,跟了我这么久了,怎么还是不长脑子?”
骰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干活去了。
南风问五姑娘:“我倒是好奇,你究竟是酿了什么琼浆玉液,让王富贵心心念念的?”
五姑娘神秘地笑着,嘴角牵起一丝得意:“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我不过是在酒里加了些银丹草的汁液。”
“银丹草有清凉提神的功效,我可真是好奇,这二者相遇会是怎样的口感?”南风颇感兴趣。
“口感很是特别,入口时辛辣,但很快便变得绵软略带一丝清甜。普通的酒都是越喝越醺,但加了银丹草的酒却是越喝越清透,越喝越觉得神清气朗。”说起酿酒,五姑娘总是神采飞扬。
南风咽了咽口水:“可惜这等美酒,却不能即刻入口。”
五姑娘忽而惆怅:“说来也怪,这酒,我总觉得差点意思,香气虽浓却不馥郁,回味甘甜却不绵长,那方子我改了数十次,却总是不满意。”
“可否让我看看那方子?”南风问道。
五姑娘道:“所有的方子都在我心中,你若想听我倒是可以说与你。”
“请说。”
“糯米一斗,淘洗干净,九升浸泡,一升炊熟。拌四两白曲入所浸米中,待饭熟,晾凉,再加白曲十两,将饭米混合均匀,至于瓮中,以油纸封口。春夏数日,如天寒,则一月。十六两银丹草捣碎滤汁,入酒后静置两日即可。”
南风听后,沉默片刻,说道:“我想,若是把糯米换成果子,再加入银丹草的汁液,是否可行?”
五姑娘思考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用果酒做底呢?果酒本就清甜,自然是口感要好一些。南风,你觉得用哪种果子会比较好?”
南风立即说道:“我方才就已经想好了,用绡梨。绡梨入口涩,回味甘,且汁水丰盈。最重要的是,它产量高且价格便宜,我在大青山上就见到许多绡梨树,日后你这酒肆是要做大的,所以节约成本很重要。”
五姑娘一拍手:“南风,你简直太让我意外啦!就按你说的,把酒底换成绡梨汁,明日我便去山上采一些回来。”
南风点点头,随即又道:“对了,我这有一个酿果酒的方子,你可以拿去借鉴。”
“你说!我都记在脑子里!”
“取梨汁一斗,用蜜三斤,白曲四两,以湿纸封口,放置阴凉处。春秋七日,夏三日,冬半月,自然成酒......”
南风慢慢地说着,五姑娘用心地记着,南风看着五姑娘认真的样子,胸中那一处柔软而温热的地方突然就灼烧起来,像是燃起了一把火,从心底一直烧到头顶,烧得他脸颊绯红,烧得他口干舌燥。
南风转身就向后院跑去。
身后,五姑娘声嘶力竭地喊道:“南风,你干嘛去,慢点啊,小心我的人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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