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照停止翻阅,将笔记本反盖在膝头,他望着仰躺在沙发里玩手机的任昳,提问:“你给我们看的这些,到底是真实发生的还是瞎编的?”
“齐照,”任昳坐起身,眼神示意他看一旁的封卿,“你能分辨出你和她之间的区别吗?”
“她是女的,我是男的,她英语成绩好,我连abcd都分不清,但你休想拿家长那套教育我。”齐照不屑道。
“不,”任昳说,“你们两个的最大不同只是她比你有耐心,你得改改你鲁莽冲动的坏毛病。”
“劝学啊?”齐照的反逆心态更严重了,“你一个绑架犯,少摆为人师表的架子,我天生脑子笨不好使,你怎么劝都没用。”
任昳:“那我把你的手机砸了?”
齐照:“你敢,你要是砸我手机,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
“你这叫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们别吵了!”封卿受不了地喊叫道,“我还在看呢,要吵架出去吵!”
她的声音不洪亮,却沉沉的,很有分量。
任昳不再出声,抬了抬下巴,意思是让齐照继续看笔记。
齐照不想看,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有朝一日我会连本带利全部奉还给你的,他暗暗想。
-第八页-
秦放告诉我们,他是一年前搬进泰安公寓的。
他这人不善交际,没有女朋友,最大的爱好是宅文化和健身,每月工资的大头都花在这两方面。
至于卧室闹鬼这件事,得从三个月前的某一天,他居家熬夜打游戏讲起。
那天是周末,秦放在书房玩了一整天网游,和网友谈天说地到深夜,揉着疲惫酸涩的眼睛去洗了澡,舒服地躺到床上。
他领我们去看过他的卧室,就一扇飘窗、一张双人床、一组衣柜,床头两侧各有一只矮柜。
那晚秦放失眠了,闭眼酝酿了一小时仍然没有睡意。他突然想起自己新买的游戏机就放在左边的床头柜充电——不然玩玩再睡吧,反正醒着也是醒着。
念头一起,秦放更为清醒了,灯的开关也在床头左侧,于是他翻过身,准备拿游戏机的同时顺便开灯,但就在那一刹间,他屏住了呼吸——
夜间的城市灯火和月光穿透窗帘映入他的房间,他的床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躺在他的身侧。布满褶皱的苍老皮肤呈现一种清灰尸色,干瘪的嘴唇大张,双眼微睁,盖在头顶的黑毡帽上粘满干涸结块的泥土。
冷汗俱下、魂飞魄散,都不足以形容秦放那一刻的感受。他害怕极了,立即扭头缩回了被子里,将自己裹在棉被做成的龟壳里瑟瑟发抖。
秦放的思维持续了数秒的空白,满脑回响的心跳声和恐惧侵占了他的整具身体,当冷意渗透皮肤深入骨髓,他总算鼓足勇气安慰自己那是幻觉。他心一横眼一闭,掀开被子在漆黑中摸到了床头开关——
灯一亮,秦放随之睁开眼,他大口喘气检查自己空荡荡的床铺,庆幸地长叹一声,然后拿起手机一瞧时间,凌晨三点四十分了。
“我一晚上没睡,越想越心慌,我觉得那不是幻觉,是我亲眼看见的……太他妈吓人了!把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吓成这样,必然不是幻觉。所以第二天一早我就给我妈打电话说了这件事,我妈坐了四小时火车,给我带来这个。”秦放伸出手,给我们看他腕子上略有磨损褪色的红绳,“我妈说是她找邻居大婶杀了只鸽子,用鸽血泡的,能辟邪,让我戴着不许取。”
动物血能辟邪,是中国民俗自古流传的说法之一,起源于人对鲜血的崇拜,并衍生出了红色象征吉利的传统。但黑狗血、鸡血、牛羊血乃至鸽子血、女性经血究竟有无玄学上的作用,我个人还是持保留意见。
何旭问:“那你这之后有再见过……那只鬼吗?”
“没有了,但我还是时常被吓得不敢进屋睡觉。”秦放一脸“你别不信”的表情,“我以前真是不信鬼神,敢一个人看山村老尸和午夜凶铃,但那次以后我连倩女幽魂都不敢看了,我衣柜和床头现在还挂着平安符呢。”
何旭:“你就那么确信不是幻觉?你那次不是打了一天游戏吗,会不会是视觉神经疲劳,加上光线昏暗,你又恰好看过恐怖电影?”
“哥们儿,我这么跟你说吧,只要你亲身体验一次,你就知道那不可能是幻觉了;细节太真实了,我连那东西脸上的皱纹死皮都看得一清二楚,还有那顶帽子。妈的……”秦放搓着手臂上泛起的小疙瘩,指我道,“刚才叔叔一说什么七老八十、军大衣、黑帽子,我马上就回想起来了。”
被这么个大小伙子喊叔叔,我多少有点汗颜。不过稍微一想,秦放的经历可信度很高,因为我能保证我的所见所闻绝无杜撰成分,而秦放不可能在听到我的描述后即兴编出一个故事附和我。
其次是,一般人对鬼魂幽灵的具象认知,基本来自于电影作品,比如秦放自己提到的《午夜凶铃》、《山村老尸》等,头发浓密黑长覆盖了面部的女鬼,穿着或红或白或紫的长袍,阴森幽怨,惨惨戚戚,此类深入人心的形象才最符合东亚文化中“恶灵凶煞”的定义,而男鬼在我们熟悉的本土文化里是鲜少出现的。
也就是说,如果要编一个鬼故事,常规思路是编女鬼的故事,这样更能轻易地触发听众的恐怖情绪。
假设秦放是听见我讲述的拾荒老人,灵光乍现以此为素材想出了他卧室撞鬼的事件,并结合手腕红绳构成现实佐证,那他简直是创作天才。不过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比他撞鬼还低。
所以我的结论是,我相信秦放的经历,也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公寓里极可能存在脏东西。
***
齐照合上笔记本,一抬眸正巧对上任昳的双眼。
“又怎么了?”对方吃着糖。
齐照诚实道:“头皮发麻了。”
任昳:“看到第几页了?”
齐照:“第八页。”
“那你相信这上面写的吗?”任昳的右手悠闲地抛着装糖果的小玻璃罐。
“这就是一面之词,你让我怎么信?”他理智上始终是不愿相信神神鬼鬼的,况且不知道这群人的目的,他什么都不敢信。
任昳稳稳接住玻璃罐,放到茶几上,“即便这么多不可能的事情真实发生在你眼前,你还是不信?”
齐照说:“我没觉得发生在我眼前的事是不可能的。”
绑架也好、勒令住户搬出去封锁住公寓也好,都是用权力能办到的事,他早就知道这是一个有权有势就能为所欲为的世界了。
“我看完了。”封卿把绿色封皮的笔记本压在腿上,“还有别的吗?”
齐照翻了翻自己手头那本剩下的页数,惊呆道:“你看得那么快?”
封卿:“我这本文字内容不多,都是一些照片和线索。”
“好了,你们交换吧。”任昳拍了拍满当当的纸箱,道,“要你们今晚把所有东西看完是不现实的,看个开头就够了,其他的听我讲。”
封卿把绿皮笔记本交给齐照,并夺走他手里没看完的那本。
齐照心有不悦,但没到要发火的程度,他接过新的笔记,调整呼吸后翻开——
这本笔记里居然全是老照片,好些是从网页上保存的,还带着水印,冲印出来经过塑封,贴在白纸上。
每张照片下方都标注着日期和地点。
齐照这下明白封卿为什么看得那么快了。
他一页页地翻过,有些照片的拍摄地点就在灵水市,其中有三张图片是在不同年份拍摄的一个叫“真虹村”的地方,日期分别写的是1987年、1999年、2005年。
单看照片很难看出三张拍摄的地点相同,全国城乡在近20年间的变迁是巨大的,仅这三张照片记录的场景便是一段清晰的从荒村到马路到楼房的现代化进程缩影。
齐照接着往后翻,看到一张人相合影,拍的两个在街边吹泡泡的小朋友,穿着花花绿绿的儿童泳衣,脸蛋绯红。照片背景中一个模糊的人影被红色马克笔圈了出来,打上重重的感叹号。相机自带的日期水印位居合照左下角:2005.07.27
.
他努力去辨认被红笔圈出的人影,发现那是一位身材佝偻的老人,在酷暑天身披一件军绿色大衣,几乎与背景中老破矮的平房融为一体,干瘦凹陷的面部罩着一顶黑色毡帽,身后拖着一只塞得鼓鼓囊囊的灰色蛇皮口袋。
照片下方有一排黑色签字笔写的小字:徐晁玉,1931年生,2005年11月底失踪,同年12月29日,尸体被发现于距离市区30公里的废品处理厂。
“你妈的。”齐照把笔记本扔出去,站起来抖了抖一身鸡皮疙瘩,“什么鬼玩意儿。”
任昳嗤笑着捡回被他丢远的绿色笔记,抚平有折痕的页角,掸去灰尘,放入纸箱子。
“胆小鬼。”
胆小怎么了,还不许人害怕吗?齐照靠墙站着不愿再坐下,不理解这一系列事情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只是个普通高中生,逃学离家出走浪迹街头,想打个工而已,怎么就遇上这群人了呢?
而且听任昳讲,他被绑架不是意外,不是他运气差,而是天注定。从那张传单到那杯奶茶,无所不在的监视,这场针对他而设计的陷阱和阴谋,从他出生那一天起便开始酝酿了。
“为什么是我们?”齐照没头没尾地发问,“怎么就轮到了我和她?”
任昳说:“我不知道啊。跟你们说过了,我也想了解真相。”
“怎么样才能了解真相?”齐照撇了眼那只纸箱,“肯定不是靠看这些废纸和听你讲鬼故事吧。”
“关于这点,我不想对你做出无法兑现的承诺,我也不会让你抱有很高的期望。”任昳的手腕搭在纸箱边缘,他应该是足够瘦,才能有这么细的手臂和腕骨。
“你们是接受无神论教育长大的一代,相信一切都可以用科学解释;但科学没有尽头,它是一段过程,从无知走向知识,从愚昧走向智慧,从神秘走向启蒙。”任昳的手指敲敲箱中高叠的笔记本和资料,“这些不是废纸,是能让你们认识到自身掌握的知识极为有限的工具。你们要待在我的身边,就不能仅靠现有的智识去看待世界。”
齐照:“哦,你是神棍。”
任昳头一歪,认可道:“也算吧。”
封卿“啪”地合上笔记本,打断他们:“我看完第八页了。”
……这么快。齐照忍不住偷瞄她。
“该你讲了。”封卿对任昳说。
她半点没有被吓到的样子……齐照额角隐隐浮现一根青筋。
任昳夸奖道:“优等生果然是不一样。”
齐照安慰自己:我是差等生,我不和她比。——可是做不到,他的心头生出一根竖立的倒刺,扎在那里使他很不是滋味。
这时任昳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发出震动,是一条短信。
“啊,凌晨了。”任昳看完短信内容,按下删除键,说道,“我的朋友三点到,所以……我们还剩两小时。”
两小时并不足够还原这起历时180多天的离奇事件的全貌。任昳的叙述当中省略了诸多细节,直到很久以后,齐照把那一箱子的资料啃完,才重新理清了整件事的由来始末。
这里要讲的是齐照事后整理过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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