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雪了。陶戟站在廊前,抬头仰望着,不多时肩上覆了一层薄雪。
他目光所及,正是一根横亘的枯枝。不似阳春泽四季如春,人间自有其盛衰荣枯、花开花落。
他垂下眼,不再去看。
正是新岁伊始,仙宗又有数位新弟子入门。
每届精武大会结束后,宗门便会广收弟子,仿佛是个新的开端。
可芸芸众生之中,又有几人能真正求得仙道?
陶戟碾碎指尖的雪,看它虚无缥缈地散去。
他的脑海中也浮现出一个虚无缥缈的身影,看来遥不可及。
他忽然有些后悔,方才没能多看看那人,三年未见,师父的面容竟有些模糊了。
门外传来动静。
“快些,新弟子已到宗门了!”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走过。
“陶戟,快走了!”有人喊了声。
陶戟抖落身上的雪,快步跟了上去。
无涯门下人头攒动,每逢此时,都会有专门的弟子前来接引。宗规规定,其余弟子理应在一旁接待,为免授人口实,陶戟虽从不缺席,却只是抱着手冷眼看着。
他从来不对任何人关心。
他的眼睛盯着无涯门的石柱,开始数起柱子上雕刻了几条龙、龙又衔了几颗珠。
有一群人拥簇着走过,陶戟眨了一下眼皮,正准备从头数起。
忽然间,他看到了一个人,脸上忽然出现种从未有过的神情——他的眼睛睁到最大,眉毛也高高抬起。
那个人纤长苗条,在人群中仿佛缎子似的发着光。
陶戟看他时,他也仿佛转过眸,朝他柔美一笑。
陶戟几乎要跳起来,两三下拨开人群,急遽冲到他跟前。
周遭一片嘘声。
陶戟却顾不得了,压低声音道:“你、你怎么在这儿?”
那人歪了歪头。
“这位师兄,我们之前……在哪里见过吗?”
陶戟紧紧盯着他标致的脸蛋,呼吸愈发急促起来。
“跟我走。”他拉起那人的手。
有人取笑道:“喂,陶戟,虽说陶夭师弟是这届新人中最为标青的一个,你也不至于急成这样吧?”
陶夭红着脸道:“师兄过誉了,今日便先失陪了。呀,陶戟师兄你慢点……”一边说着便被拉走了。
陶夭被拉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还未回过神来,便被按在墙上,一只手撑在自己耳侧。
他目光顺着往上,只见陶戟素来平淡的脸上,如今是五味杂陈的神色。
陶戟忽然笑了,紧接着冷哼一声。
“陶夭?”
“陶夭”抬眼看着他,微微侧头,脸颊贴上他冰冷的腕甲。
“戟儿,”他道,“为师放心不下你,所以炼化了一具凡体,前来拜入宗门。”
陶戟看着他。
良久,他退开两步:“师父,不要再戏弄我了!”
夭采道:“戟儿日前不告而别,如若不追上来、将心结解开,我只怕戟儿会误会我一辈子。”
他叹口气,接着说道:“这些日子戟儿不在,我回想起自己说的话,无时无刻不在痛心。戟儿说,我是你唯一的师父,戟儿又何尝不是我唯一的徒儿呢!戟儿素来乖巧,我出口的话却那样凉薄无情……”
他的话不必说完,陶戟的神色已变得柔软,倘若他是条小狗,恐怕已温顺地摇起尾巴。
“师父这样做,是不是有他的隐衷?”他想到,转而开始责怪自己。
夭采已读出他的神色,一对修眉也舒展开来。
“此次我下凡间来,只向你摇光师伯一人知会过,为师一心所想,唯有陪在戟儿身边罢了。”
陶戟沉默良久,重重闭上双眼。
“不必如此,师父只需要一句话,不论怎样,我都会回到你身边。”
夭采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
他道:“我怎么会不明白戟儿的心意?我还要先去拜见长老,晚上等着我。”
陶戟道:“我送你去。”
夭采道:“不必。”
夭采率先走出角落,走到天光之下,周遭是熙攘的人群。
先前接引他的弟子在人群中左顾右盼。夭采大叫道:“裴觉师兄!”
裴觉看见了他,将人拉到身边,揽住肩膀。
“师弟!”他压低声音道,“陶戟那家伙、有没有欺负你?”
夭采摇摇头。
陶戟在不远处冷冷看着。裴觉悄悄瞪了他一眼,凑近夭采耳朵道:“师弟可要离他远点,他可是个十足的怪人。”
夭采竖起耳朵:“哦?”
裴觉搂着他,两人切切察察地走远了。
夤夜,桌上亮着一轮昏黄的烛光。
陶戟挑剪灯花,烛火霎时燃得更亮。
雪簌簌落下,窗外已看不见一点灯光。
他的双眼却紧紧盯着窗外的黑暗,只因他等的人还没来。
师父今夜是不是不会来了?
这样风雪交加的夜,的确是不便于行的。
陶戟吹了灯,和衣卧在床上。
雪下得好大。北风呜呜响着,窗棂被刮得吱吱作响。
哐哐。风雪扑在门上,透过缝隙钻进屋内,冷得剔骨。
陶戟眉头皱起。忽然之间,在嘈杂的鸣响之中,传出几声微弱的咳嗽声。
他怔住,立刻坐起身来。一打开门,寒风便夹杂着雪花呼呼卷进来,只见夭采一手挑着灯,一手正掩唇咳嗽,头上身上已落满了雪。
火盆里烧着几块碳,闪着蠓虫似的细光。
夭采的脸颊上也落了一串猩红的光,他的嘴唇却是苍白的,苍白得如同屋外的大雪。
他的肩上披着件厚重的大氅,宽大地垂在地上。
陶戟替他将大氅拢紧了点。
“人间不比阳春泽四季如春,”陶戟担忧道,“师父一定要注意保暖。”
“嗯,”夭采吸了吸鼻子,“为师许久没来人间,有些疏忽了,连御寒的衣物也忘了准备。这具身体乃**凡胎,可得好好呵护才是。”
闻言,陶戟眉头皱起。
“天一亮,我便外出为师父添置冬衣。”
“戟儿的心意为师心领了,”夭采牵住他的手,“不过,为师可不是来给戟儿添麻烦的,嗯,我记得戟儿前些年与我身量相仿,不如拿几件旧衣来与我应付应付吧。”
“怎可让师父穿我的旧衣服……”
“戟儿,”夭采打断他,“听话。”
陶戟微微颔首,旋即起身要收拾衣物。
夭采却叫住他,他们一同坐下,厚重的大氅披在两人腿上,没有点灯,温暖的炭火笼罩着一方。
夭采恬静地笑着。
“今日让戟儿久等了,我来时灯已经熄了,有没有打扰你休息?”
陶戟摇摇头。
夭采道:“我原本早就要来的,奈何我那室友非拉着我要秉烛夜谈,为避人耳目,待到他睡熟时,已到寅时了!”
陶戟皱眉:“室友?”
夭采点点头。
仙宗弟子入宗首年,乃是两两一间房,不仅为互相照应,也可让弟子们迅速熟络起来。
夭采看出他担忧的神色,宽慰道:“除了行动不甚方便,我倒很喜欢这个活泼的年轻人。”
陶戟犹疑片刻,开口道:“师父如若不方便,可以同我换房,我这里很清静。”
“不行,”夭采摇摇头,“于礼不合。”
陶戟沉默地听着,忽然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梅玉树,”夭采道,“‘玉树临风’的那个玉树。”
梅玉树起了个大早,他精力无处安放,在院子里风风火火舞了一套自创剑法,出了一身大汗,这才向高朋堂走去。
这是他来到仙宗的第一天,他一踏入高朋堂,便发现人几乎已到齐了,授课的长老神情严肃,捋着白须站在高台上。
梅玉树张望一番,他的室友“陶夭”已在座上。
梅玉树躬身坐到他旁边。
夭采打着哈欠,一只手支着脸颊。
梅玉树关心道:“昨晚没睡好?”
夭采轻轻乜他一眼,“嗯”了一声。
梅玉树道:“难道是我打呼噜?”
夭采摇着头,张嘴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梅玉树看着他蔫蔫的样子,心中已认定是自己打搅了他,也愈发觉得这位同窗善良委婉。
他决定分享点小道消息。
“我听说剑术课将由剑修的大师兄教导,”梅玉树道,“就是那位蝉联精武大会魁首三届的傅朝元师兄,据说他不但剑术了得,还仪表不凡、威武勇决……”
夭采看着他仰慕的神情,忽然道:“蝉联三届魁首?可我听说,今年的精武魁首,似乎是位掌修。”
梅玉树的神情很惋惜。
“可惜!傅师兄日前便是败给了这位掌修,否则蝉联四届,放眼整个宗门都是前所未有!”
他忽然握紧拳头,像是下定了决心。
“我定要成为像师兄那样厉害的剑修,日后扬名立万、威震四方!”
夭采静静地笑着。
“唔,我倒是觉得那位掌修师兄比较厉害。嗯,好像是叫陶……”
梅玉树点点头,道:“对,陶戟!听人说陶师兄和我们一般年龄,竟能有如此功力,那岂不是七八岁就开始练功了?那时候我还在玩泥巴!”
夭采听着出神,眼前浮现当年那小不点儿的模样。他大抵是活得太久了,十年的光阴,在回忆里也像一瞬那么短。
梅玉树接着说:“不过陶师兄乃是掌修,恐怕与我们有缘无分了!一会儿剑术课倒是可以请傅师兄传授几道招式,不知道他人随不随和?”
夭采想起那日尘缘镜中的场景,鼓起腮帮子,酸溜溜地想道:随不随和不知道,倒是很善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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