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跪在龙榻前,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回禀陛下,公主肩头烙伤深及筋骨,鞭伤遍布全身,最重一处在左肋,恐伤及肺腑..."他喉结滚动,似在斟酌字句,"且公主脉象虚浮如游丝,乃心气郁结、旧毒未清之兆,若三日内不能转醒..."后半句终是化作一声叹息,消散在乾元殿浓重的龙涎香中。
皇帝挥手示意太医退下,目光沉沉落在昏迷的秋桐身上。少女面色苍白如纸,唇瓣干裂渗血,肩头缠着厚厚的纱布仍渗出点点朱砂般的血迹。他伸手欲触,却在半空僵住,恍惚想起昭明十年那个雨夜——襁褓中的婴孩啼哭如裂帛,六指死死攥住他腰间玉佩,仿佛预知了此后十七年的颠沛。
窗外忽起惊雷,檐角铜铃叮咚乱响。皇帝猛然回神,却见秋桐在榻上剧烈颤抖,冷汗浸透中衣,唇间溢出支离破碎的呓语。
"母妃...儿臣背完了..."她枯瘦的五指死死揪住锦被,仿佛攥着记忆中的琴弦,"《周礼》...第七卷..."话音未落,忽又凄声尖叫:"不要烧我的书!"眼角血泪混着冷汗滚落,在玉枕上洇出点点红梅。
皇帝瞳孔微缩。他记得昭明十三年春,掖庭曾走水焚毁半座书阁。那日他路过箜篌阁,分明听见稚童背《周礼》的清音,却在火光亮起时戛然而止。
"陛下。"老太监捧着药盏趋近,"公主这是..."
"退下。"帝王声线冷硬如铁,指尖却不自觉抚上腰间玉佩。那里有道细小裂痕,是当年婴孩六指留下的印记。
许秋桐在混沌中沉浮。
她看见四岁的自己跪在箜篌阁青砖上,左手六指被琴弦割得血肉模糊。母妃的银步摇在烛火中晃动,七颗南珠投下的阴影恰似七把利刃。
"弹。"淑妃的声音比冰蚕丝更冷,"《霓裳》第七叠错三个音,再加十遍。"
幼小的身躯晃了晃,血珠顺着琴柱滴落。屏风外传来宫人窃笑:"六指儿弹箜篌,妖星奏丧曲..."
画面忽转。五岁元宵夜,她被人贩子拖进山洞。画面又转到充满血腥味的肉铺子后院,男人醉醺醺撕扯她的衣襟,六指在挣扎中碰到斧柄。寒光劈下的瞬间,她听见自己骨骼发出箜篌断弦般的脆响。
"妖孽!"母妃的尖叫与许蕙珊的笑声重叠,"你怎么不死在江南?"
皇帝霍然起身。榻上少女正蜷缩成胎儿的姿势,残缺的左手死死护住心口。他想起钦天监当年的奏报:"六指挠破九重天,桃煞侵宫祸连绵。"如今那缺失的指根处,新伤叠着旧疤,竟真如谶言般狰狞。
"父皇...儿臣不是妖孽..."秋桐忽然呢喃,泪水浸透纱布,"江南的桃花...开得比宫中好..."
帝王身形一晃。他从未感受过桐儿对自己的依恋,记忆中唯有礼部册封公主时冰冷的"宣和"二字。此刻那声呜咽,竟比许蕙珊幼时的撒娇更锥心刺骨。
殿外风雨骤急,琉璃瓦上雨声如万马奔腾。皇帝突然扬声:"取朕的紫参丹来!"
三日后,许秋桐在剧痛中苏醒。龙榻四周垂着月影纱,药香混着桃瓣气息萦绕鼻尖。她恍惚以为仍在江南,直到看见跪在榻边的少年——许敏两眼肿如核桃,蟒袍下摆沾满药渍,膝盖处隐隐透出血色。
"皇姐醒了!"少年扑到榻边又慌忙后退,笏板"哐当"砸在地上,"太医!快传..."
"莫吵。"秋桐勉强扯出笑意,喉间腥甜翻涌。她望向少年膝盖:"跪着做什么,这样不小心自己的身体。让我看看。"
许敏耳尖通红:"不过是跪青了些..."话音未落,秋桐已掀开他衣摆。膝盖红肿如蟠桃,似被刀剑划开的伤痕横纵交叠,有的还在淌血。
"你..."秋桐的眼睛像被猛地一蛰,泪水簌簌落下。这伤痕分明是长跪碎石所致,与记忆中自己被罚跪蒺藜的场景重叠。她再也控制不住,开始剧烈咳嗽,血沫溅在许敏袖口,恍若雪地红梅。
"皇姐别动!"许敏慌乱中抓住她手腕,却触到满掌旧茧——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与他养尊处优的手掌天差地别。
秋桐顺势扣住他脉门,听骨术自然流转。少年骨骼清越如新竹,却在膝盖处凝着滞涩之气,秋桐双眉紧皱。"你跪了碎瓷路?"
许敏眼神躲闪:"父皇不肯见...我就把李公公送的玉镇尺摔了..."他忽然扬起脸,眼底闪着倔强,"他们往碎石路上掺瓷片,我就偏要跪穿这条路!"
秋桐心头剧震。这执拗的神态,与她当年劈死拐子后独行千里的模样如出一辙。她摸出枕下金疮药,低头为他清理伤口:"习武之人最忌伤膝,我教你个法子..."
"皇姐会武?"许敏眼睛倏亮,"能飞檐走壁?使的什么兵器?我好想看看!"
秋桐轻笑。她想起枕澜城月夜,自己戴着狐面连挑十二门派,青锋剑饮血时,江湖人称"狐灭将军"的威名。"不过是些粗浅功夫。"她将药粉洒在伤口,"想学?"
少年猛点头,膝伤也顾不得疼:"我要学最厉害的剑法!等学成了..."他忽然压低声音,"我要保护皇姐,再不叫人欺侮你!"说着便慌慌张张又要跪下去拜师,却膝伤过重差点摔倒,被秋桐一把护住。
“怎么冒冒失失的。”秋桐温和地笑道,眼底尽是温柔,“和我讲那么多礼节规矩做什么。说起来,我还没认祖归宗,如今的身份依旧是庶人。若真的论起礼节,也当是草民先跪拜秦王殿下才是。”
“皇姐又取笑我……”许敏一脸委屈。秋桐见状忍俊不禁,“想好了哦,习武可是很苦的。”
“本王才不怕!”许敏豪气千云,哪知下一刻不小心磕到膝盖,痛得大叫,惹得许秋桐指着他笑出眼泪。
窗外桃花簌簌而落,有几瓣飘进药碗。秋桐望着少年稚气未脱的侧脸,恍然看见另一个自己——若当年有人这般缠在身边,是否就不会有梅凌岳?
"好。"她拭去许敏额角汗珠,"明日开始,先教你怎么跪不伤膝。"
更深漏残时,皇帝立在殿外阴影中。雨后的桃花香忽然浓烈起来。帝王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想起秋桐肩头那个被烙毁的胎记。当年钦天监说桃煞主祸,如今这满宫桃花,倒似在嘲笑他的愚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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