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多年之后,人们还总是谈起这场雨,突然狂风大作,倾盆而泄,雷雨银河,水箭万点,直到第二日中午才透出一线金黄。
江浙总督被抄了家,上下好几百口人,除老太太蒙先皇隆恩被赦免外,只在外面找个房子居住,其余家眷一律入狱,不知生死。
清芷还睡着,不晓得外面已天翻地覆,直到半下午才睁眼,看到窗帘透出淡光,以为天刚亮。
懒洋洋起身,瞧见采芙慌张端着洗面水,俯身道:“姨娘可起来了,出大事,郭家竟被抄,六爷早早就出门。”
清芷一时没回过味,“哪个郭家?”
采芙将银盆放到春凳上,无奈回:“姨娘睡糊涂了,还有几个郭家啊,就是怜生的本家,咱们才去过。”
郭肃英!
清芷愕然,身为江浙总督,官居二品,手下掌管着天下最富庶的省份,又肩负抗倭重任,居然抄了,半点风声没有,与自己家一样。
采芙端茶给她漱口,忿忿不平道:“今早我们都吓一跳,好端端突然就没了,罪名简直离谱,非说萱娘子把宋家财宝偷运回娘家,私藏赃款,堂堂总督难道需要那些银子,谁信啊!”
她们家不也是说没就没,父亲只不过一个国子监祭酒,都能卷入朝堂纷争,何况江浙总督这种刀刃上的官,谁也脱不开关系。
清芷叹气,“你可知她家的人关到哪里?”
若仍在金陵,或许还能探视,萱娘是朵娇弱的花,几经摧残,只怕要完。
“听说关在咱们这里的大狱,过几日落罪,不知真假。”
这种话问采芙也是犯傻,不如直接去找有本事之人,昨晚晏云深不是才见过锦衣卫掌事,亏两人公务在身,还偷偷幽会。
清芷咬牙问: “六爷今早用饭没,交代去哪里。”
“早饭没吃,看着脸色不好。”
瞧瞧,情人来抄家,他脸色还不好呐。
晏云深正坐在马车上,往柳翊礼住处去,昨夜已知晓郭家事,徐阁老派少公子到金陵捐监赈灾,大家都明白为敛财,好填补去年国库亏空,他身在户部,掌管财政大权,心里自有一笔账。
今年补上,明年就还会亏,年年如此,贪墨无度,徐阁老在朝堂一手遮天,三省六部形同虚设,早就被清流诟病,也该收手了。
郭肃英挡住路,被清除乃意料之中,他本想拉他一把,可惜没来得及。
若别人接替总督之位,倒可以事不关己,但此人乃故交柳翊礼,朝堂动荡,对方绝不能出事。
昨天深夜来访,肯定也为找自己商议,只是当时心烦,没做出任何筹划。
这个小丫头啊,闹得他乱了方寸。
官场变化,瞬息而动,不出手便会被人挟制,他可不是温吞性子,纵使盘子再大,也要做操盘者。
柳翊礼昨日睡得迟,中午才起来,正穿着睡袍在屋里吃茶,瞧见晏云深直乐,“我与桐君果然难舍难分啊!”
晏云深坐下,要碗茶接着吃,“可不是嘛,才分开几个时辰,想的慌。”
四目相对,玩笑开得过分,实在是关系太亲近,比亲兄弟更深一层①。
晏云深伸手捻个金桔,慢眼环视一周,正房连侧间,再无他人,门口只有心腹守着。
方才开口,“如今的事,说白了都是宋自芳家产惹出来,背后原因,你我都清楚,宋自芳家财没剩多少,但十几个丝绸坊还在,落在织造坊手里也是块烫手山芋,按照旧时规矩,倒下个宋自芳,自会找别人接手,可又怕抄出来受贿的凭据在你手中,为撇清关系,两边作难。”
“织造坊连着司礼监,我没想过动那帮太监。”柳翊礼冷笑,满眼轻蔑,“总归圣上身边的人,贪得多,进贡也多,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也不想惹司礼监,可对方心里没底,你不如给个示下,大家都好过。”
“六爷的意思,让织造坊私下卖了宋自芳的店,可此乃朝廷的东西,纵然咱们不管,又有谁敢接,贱卖的话——”
“贱买,我何尝说过,价格非但不能低,还要贵。” 他弯起漂亮的眉毛,乌浓眸子寒光点点,“俗话说物好价贵,卖得贵了,那些贪钱的人自然会来搏一搏。”
柳翊礼不明所以。
“如今咱们这地界谁最缺钱,就卖给他。”
要说缺钱,再没有比范庆丰与徐砚尘更甚,为弥补徐阁老挪用的国库银子,疯狗般乱咬人。
“让他们拿走,倒是个把柄。”柳翊礼抿唇,凤眼微挑,“不过徐砚尘也不是傻子,手上又没钱,郭家为何被抄 ,他最清楚。”
“有织造坊参与,算过了明路,自然与郭家不同,何况这次拉徐阁老下水,织造坊那边也乐意,钱嘛,可以先立字据,分年还,再加上免赋税,条件诱人,等合约签好,织造坊再变卦也不晚,与咱们就算有张底牌,保你平安。”
好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家拴在同条绳上。
“最好避开那两只老狐狸,以免节外生枝。”晏云深压低声音嘱咐:“沈庆丰有几个兄弟,近年仗着他的势做生意,顺风顺水,全是贪财之辈,好下手。”
柳翊礼点头,“这个说客,我可要选好了。”
适逢申府丞摆宴,唤人来请,晏云深避嫌离开,侍卫走前两步,欲言又止,柳翊礼不耐烦道:“怎么?”
对方拱手,“回掌事——昨夜那个小娘子,她醒了。”
“醒了,如何?”
侍卫铁青着脸,“醒了,又跑了。”
柳翊礼简直快气笑,一个弱女子居然在锦衣卫的手里跑掉,千古奇闻。
倒不关心对方去何处,只对手下的办事能力产生怀疑,满眼肃杀,吓得侍卫直叫苦,自己只是来回话而已啊。
“掌事,她拿着掌事的牙牌,谁敢阻拦!屋外看守本是新来的,昨晚抄家,大部分兄弟还没回来。”
柳翊礼愣住,低头看向腰间,果然牙牌已无,身为当朝武状元,什么时候被那小娘子拿走,浑然不知。
大概是昨晚,他看她奄奄一息,用大氅裹着带回,本想着自生自灭,却被一只沾满污泥的手紧紧拉住袖口。
瀑布长发遮住脸,隐约能看到秀气的下巴尖,“大人救救我!我不能——”
声音细细碎碎,满屋只有他能听到,犹豫了下,吩咐丫鬟帮着擦净身上,换好衣服,方又进来。
这回瞧见容貌,极清秀的一张脸,头发随意挽着堕髻,两边零散打在肩膀,月白毯子搭在身上,好似雨打梨花,散落满堂。
女子还在梦里,一个劲地喊:“别,别——”
身子翻来滚去,眼见从榻边跌落,柳翊礼身手矫健,伸手接到怀里,又被对方抓住革带,柔热气息扑面而来,樱唇若血,“大人,大人救的我。”
他低头看她,眼睛半睁,含着水般,也不知是不是清醒,随口回:“不算救,只是遇到了,歇着吧。”
起身要走,那只柔软的手却不松,还在腰间游走。
柔媚迷离的眸子,仿若画本上书生遇到狐媚的绮丽,可惜他不是手无缚鸡之力,满肚子春花秋月的书生,冷冷直起身,挣脱开来。
一言不发地走了。
想必就在那一瞬间,被拿走了牙牌,他很肯定对方是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弱女子,也晓得自己并没有色/欲熏心。
可牙牌,终究是没了。
咱们走一下朝堂,别忘了复仇线哈哈。
①亲们应该看出来了,晏云深真正要对付的人是徐家,也就是害死清芷三姐姐的人。晏云深与柳翊礼的关系很复杂,后面都会写明白[青心][青心][青心]
②副cp出来了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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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桃叶春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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