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飞光书院之所以叫飞光书院,是因为开办它的第一位夫子名唤飞光。
此时此刻,飞光书院的第八代夫子正在堂上第五百次的对我们耳提面命:“都给我打起精神!爹娘辛辛苦苦花钱供你们念书,是希望你们学有所成,他日功名傍身,才好逆天改命!一个胜一个的懒散,都以为自己在读国子监吗?”
话音刚落,堂下马上就有人小声叨叨:“切,瞧夫子那股雄赳赳气昂昂的劲儿,还以为自己在教国子监呢。”
我没忍住噗嗤笑出声,被夫子猝不及防丢了豆子砸中脑袋:“还笑还笑,女孩子胸无点墨,将来哪个书香门第愿意要你?楚栗,我看你也别学了,就等着继承家业,上大街上卖一辈子糖炒栗子吧!”
按理说,女孩子无须考功名,压力比男人要小很多。
但大概是夫子被书墨从小熏染到老,眼界比常人要开阔些,所以他能有那种“女孩当自强”的想法也不为过——但是殃及无辜的我就不好了吧!
凭什么看不起炒栗子的?糖炒栗子是我楚家祖传手艺,没有一位祖先进了什么书香门第,这么多年下来不也活得挺棒的。
作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破书院,飞光书院师资力量弱,教学环境差,实在没有什么可取之处。唯一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它与国子监比街而临。
国子监是朝内培养才子的最高级学府,接纳的监生不是皇亲国戚就是王孙公子,永远让我等平民百姓望尘莫及。大家心里都有数,没有嫉妒,只有羡慕。
一下午的课就这么伴随夫子的念经度过了。
我打着哈欠收好书簿,走出学院大门时,国子监还没下学。
堂课结束后我一般都会留在街边卖糖炒栗子,爹娘在自家摊位做生意,我再在这边赚些补贴。国子监那群官二代很多都喜欢吃我家的栗子,等他们下学,有的会自己来买,有的会差下人直接买回府上。
时间差不多的时候,我眯眼看向敞开大门的国子监,监生们乱哄哄地涌向街心。
一切如常,我闷头炒栗子,铁砂摩挲锅底的声音和人群的喧闹一并搅和入耳,有些心烦意乱。可不过半柱香时间,嘈杂声突然停了。我低着头,鼻尖滴下一滴汗。余光里有人缓步走到我面前,人群很自觉地给他开了一条路。
第三次了。
那群千金小姐又是跺脚又是搅手绢的,每次他出现,气氛总会变得很诡异。我抓着锅铲犹豫着该不该抬头,一锭白银就实打实地落在了案板上。
这钱能买好几车了,我吞吞口水:“公,公子,您给多了。”
他淡淡答:“这是一个月的钱。”
我只得抬起头,正好对上那双黑如勾墨的眸子:“一个月?”
栗子的香味隔在我们之间,他的身材很高挑,虽然清瘦,却把松垮的学子服穿出了一股风流倜傥的味道。略白的皮肤将他的嘴唇衬得殷红,他抿了抿,依旧淡淡答:“嗯。”
我尴尬地张张嘴,一时竟不知说点儿什么。
2
预支了我一个月栗子钱的少爷名叫阮恒,字持之,是当朝尚书大人的二公子。
市井皆传,阮恒四岁成诗,七岁成文,是个实打实的天才少年。天才也就罢了,偏又长得好看,这么一个传说,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他那副孱弱的躯体了。
听说是娘胎里不足,生下来就多病,求仙问药都不管用,就这么拖拖拉拉地长大成人。但这好像完全没影响到他的人气,不单单是国子监,就算在我们飞光书院,女学子口里念叨最多的,也只此一个阮恒。
偶尔下学时我会撞见尚书府的轿子,轿帘随风而掀,露出轿中人光风霁月的脸。
他漠然直视前方,好像什么都不在意。
所以我也就偶尔跟同窗们对着他的画像发发痴,心知肚明,这样的翩翩少年郎,跟我永远都不可能有交集的,除非……
他喜欢吃你炒的栗子。
说这话要追溯到四日之前。那日天色阴晦,电闪雷鸣又不落雨,好像某个妖怪在渡劫。书院难得下学早,我却因为课业完成得不好被罚留堂,耽搁了些时间。出来时已经很晚了,我直接弃了摆摊的念头,抱着书簿刚跑进里巷,一道惊雷便“咣当”穿堂而落。
巷子深处有道人影缓慢转过身,雪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他惨白的脸。
我吓得一个趔趄,尖叫着后退,人影好半天没动,半晌居然剧烈地干呕起来。待我定睛一看,才艰难地辨出那张有点儿眼熟的面孔,竟是那位冠盖京华的尚书公子。
阮恒干呕声渐隐,虽然光线很暗,嘴角斑驳的血迹却依稀可见。
我讶异地凑近他,鬼使神差地指着他的嘴角道:“你,你刚吃了人?”
他冷冷地瞪我,似乎很排斥别人接近,虚弱地靠在墙边挪动。看这样子也不难猜测他多半是发了病,我垂眸想了想,还是走近他,从衣襟里掏出几枚栗子。估摸着他不会搭话,我便自顾自地靠着墙根坐下:“气虚干呕,食欲不振所致——我们家的栗子很开胃的,你要不要尝一颗?”
“滚开。”
阮恒显然不吃这套,我叹了口气,脑子一热便剥掉栗子皮,旁若无人地自己吃上了。
或许是我吃得太开心,阮恒居然回头了。他复杂地看了看我,用绢帕拂去嘴角血污,最后两枚栗子即将进肚时,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悄然伸到我面前。我笑嘻嘻地把栗子放在他的掌心,看他犹豫着丢进嘴里嚼了嚼,突然有些紧张。
“怎么样,好吃吗?”
他没说话,却也没把栗子吐出来。巷子口响起落轿声,我这口气还没松完,尚书府的下人便走过来把他给接走了。上轿之前阮恒瞥了我一眼,可能是错觉,我总觉得他脸色恢复了些许,眼神也不再冷冰冰。
本来以为我跟他的交集仅限于此,没想到从这往后的三天里,他日日下学来光顾我的栗子摊。可能他食髓知味了,我楚家栗子能入得过尚书公子的眼,还是个病歪歪、异常挑食的公子,我本来应该高兴的。
但是他每次过来气氛都不大对,就比如现在,他被莺莺燕燕们包围,却依然气定神闲地丢给我那块烫手的大银锭,好像他不是要买栗子的,而是来买我的。
生意上门总不能不做,我刚想把银子拿走,便被人抢先了一步。
“慢着,”那人抬手便把银子丢进阮恒怀里,嘴一瞥,邪邪笑道,“病鬼,把你的臭钱拿回去,今天这摊子啊,本少爷承包了!”
3
我不自然地别过脸,被尉迟靖这么一闹,摊也可以提前撤了。
尚书阮家,丞相尉迟家,同样官居一品,在朝内却是出了名的政见不合。两家斗了很多年都没把对方斗倒,日复一日针锋相对,连仆人都相看两厌,更别提自家后代了。
跟阮恒一样,尉迟靖也是丞相府的老二,上面还有个叫尉迟明溪的哥哥,两兄弟的性格却是天差地别。尉迟明溪温润如玉,不爱朝堂纷争,相比之下尉迟靖俨然更像丞相亲生的,把对阮家人的厌烦贯彻到骨子里。
不过有传言尉迟靖讨厌阮恒,是因为阮恒入学国子监后抢了他国子监监草的名头,也抢了他不少风头,虽然尉迟靖本人并没承认过,但按他的个性看,传闻可信度很高。
“不卖了不卖了,”眼看两人之间火药味越来越浓,为防引火烧身,我赶紧收拾好行头准备跑路,“公子们要买栗子,改日吧。”
“站住,”尉迟靖抬手扯住我的辫子,“小爷没让你走呢,往哪儿去?”
“尉迟靖,你别太过分。”
阮恒蹙眉,浅薄地睨了尉迟靖一眼,声音不重,却藏着锋芒。尉迟靖顿了顿,看看阮恒,又看看我,倏地咧嘴道:“不是吧病鬼,你看上这丫头了?”他终于放过了我的辫子,双手环抱在胸前,啧啧称奇,“没想到啊,你竟然好这一口。”
什么叫好这一口?说得像我挺见不得人似的。
那天阮恒没回答他的话,嘴角挂着十足讽刺的淡笑上了他家的轿子走了,剩下尉迟靖在轿子后面暴躁地骂骂咧咧。而我没能趁着他骂骂咧咧的功夫赶紧逃走是我的失策,才会让他想到把对阮恒的不满转移到我身上。
接连几天,我陷入了突如其来的各种恶整:不是走在路上被泼脏水,桌洞里出现虫子,课本被撕成一堆纸屑,就是椅子腿莫名其妙地断裂。
这些我姑且忍,最过分的是,有关我被尚书府少爷包养了的谣言开始漫天疯传。我遭受了飞光书院女学子们的仇视,好像她们心中的仙男已经被我给生吞活剥了。可仔细想想,阮恒用我家的栗子供给他脆弱的胃,就算要论,也应该是我包养他吧!
我明白尉迟靖的目的,他就是想把阮恒的名声搞臭。
虽然不是我的错,可我隐隐对阮恒生出一丝歉疚,不敢面对。怕他再来摊位,这段时日我都没出过摊,下了学便一溜烟往家跑。
直到又一个阴晦的雨天,我忘带雨具,下学后举着布兜跑进里巷,准备找地方避一避,谁料却被几个穿着黑色短打的壮汉给拦住了。
“喂!是楚栗小姐吗?”
领头人凶得连鼻孔都在喷气,这么问话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吧,傻子才搭理他!
我拼命摇头,准备绕开他们借机跑掉,可那群壮汉上前一把把我扛起来,不由分说地丢进旁边一顶轿子里。见我在里面挣扎得厉害,还不耐烦地用绳子把我的手脚捆住,用布条封住了我的嘴。
光天化日之下,花季少女惨遭绑架,这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泯灭?
我跟这条里巷命里犯冲,若我还能活着,以后一定有多远避多远。
4
“什么,请我吃饭?”
“嗯。”阮恒自觉地坐到我对面,对着满桌的美食随意摊了摊手,“请便。”
我冲他尬笑两声,象征性地吸了吸鼻子,却毫无胃口。
废话,惊魂未定之下被人五花大绑地“请”过来吃饭,谁还能有胃口啊。
当时轿子摇摇晃晃许久,我被捆住动弹不得,胃里也跟着翻江倒海。在我即将吐出来的前一秒,才在骤停的轿子外得见天光。壮汉们还了我自由身,我对着豪宅大院匾额上的“尚书府”翻眼睛,内心一阵悲戚。
阮恒摆了满满一桌佳肴,说是要报答我第一次请他吃栗子。
他们大户人家都用绑架这种诡异的方式报答别人吗?我总觉得这是场鸿门宴,他根本不是想请我吃饭,而是就那件谣言找我算账的。
见我迟迟不动筷,阮恒居然笑了:“菜里没毒,你可以放心。你多少吃一点,这都是口口相传的京内美食,但我从来没尝过他们说得那种美妙的滋味。”
我愣了愣:“什么意思?”
“这些东西几乎都一样,对我来说只有一个用处,”阮恒用筷子拨了拨碗里的丸子,垂下眼睛,“就是吃进肚子里。”
我微张嘴巴,有些惊讶。先前只知道阮恒食欲不振,但没想到他竟然这么不振。
不过他说“几乎”,是因为出了一个意外——我家的栗子非但不会让他感到反胃,甚至让他尝到了美食应有的口感。他开始有主动愿意尝试的东西了,是个好兆头,尚书府上下欣喜若狂,仿佛他身上的顽疾已经好了。
说到栗子的时候,阮恒脸又红了,这次我看清了。
既然他这么坦白,那我也没什么好忌惮的,何况折腾到现在我当真开始饿了。阮恒盯着我狼吞虎咽了好一阵,拄着下巴突然道:“楚栗,你留下吧。”
“想让我炒栗子给你吗?”
我咽下一口饭,开始盘算着,如果尚书府聘用我,我该要多少工钱合适。阮恒放任我神经兮兮地笑了半晌,看着我的眼睛,不徐不缓道:“留下当尚书府少奶奶。”
我把嘴里的汤全喷了出来。
那晚我几乎是从尚书府落荒而逃的。我拼命告诉自己,阮恒是开玩笑的,神童的脑袋跟普通人肯定不一样,他想整我,让我识趣地躲远点。
可当阮恒出现在飞光书院学堂里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又错了。
尚书公子退学国子监,自愿转到一间名不见经传的小破书院,在这京城市井可是头等八卦奇闻。他连个理由都不讲,就执拗地来这儿,无视学堂里女学子们的尖叫和男学子们的嘘声,旁若无人地用眼神瞪走了我的同位,坐到我旁边。
我惊恐地睁大眼:“你要干嘛?”
“要做我的妻子,我自然要在身边监督你好好念书,”他别过头,侧脸帅得美轮美奂,“申请入学国子监要先取得批示文书,过程太冗杂,不如我直接来你这里。”他顿了顿,又补充,“反正我在哪儿都是一样。”
我眼前一黑,差点儿晕过去。
5
阮恒是一尊请不走的活菩萨,何况除了我以外,没人想请他走。
他的到来让飞光书院蓬荜生辉,夫子连授课都精神了许多,好像一下子有了人生追求。在阮恒第三次强迫我把夫子所授的诗词当堂背下来后,我两手塞住耳朵,哭笑不得地劝他:“阮少爷,你要只为了栗子,我可以天天炒给你的,真的不用屈尊降贵地娶我……”
“不只为了栗子。”
“什么?”
阮恒拉下我的手:“楚栗,你讨厌我吗?”
我望着他白皙沉静的脸,咬咬牙,还是决定不昧良心,于是我摇了摇头。
“嗯,”阮恒像摸小狗一样在我发顶满意地呼噜两下,“那就好,背吧。”
我只得硬着头皮拎起书簿继续:“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阮恒蹙眉听了会儿,突然问道:“楚栗,飞光书院因何命名?”
“因为书院的第一代夫子就叫飞光啊。”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他默默帮我补充了我还没背好的后半句,“我猜那位夫子也希望书院的学子都能珍惜这段飞逝的光阴,因为苦昼短,岁月寒,不知不觉间就会消减人的寿命。”
说话时,暮霭的霞光正透过窗棂洒在他的睫毛上。
我突然有些心疼,阮恒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他从小就在追着日子跑。他不知道自己哪天就会因病情恶化而死去,他的寿命从来都不由他自己支配。
怀着对阮恒的姨母式怜惜,我破天荒没有拒绝他用轿子送我回家的请求。
可这边轿门还没登上,那边竟然又碰到了冤家尉迟靖。
他煞有介事地嘘了两声,眯起那双狐狸般狭长的眼睛,双手猛地拄上轿沿,将我禁锢在中间:“哟,卿本原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他戏谑地在我脖颈吹了吹气,笑道,“这段时间连栗子都不卖了,就这么迫不及待去伺候病鬼吗?”
“楚栗,上来。”
阮恒掀开轿帘,唤我上去,转头冷冽地看向尉迟靖:“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小爷就是看不惯你,不想让你好过,”他耸了耸肩,“而已。”
阮恒也不怒,轻哼了一声:“有这闲工夫,尉迟少爷不妨回家宽慰宽慰丞相大人,免得总被自家人冠上纨绔不孝的罪名。对了,尉迟少爷忙着在烟花地日理万机,估计还不知道吧——丞相大人被人检举受贿,我爹刚刚协助了大理寺的查证,现在朝廷下发的弹劾文书应该已经送到贵府了。”
“你!”
尉迟靖终于有了明确的怒意,神色越来越难看,剑眉紧蹙,脸冷得骇人。我缩在轿子里不敢动,生怕他一激动把轿子踹翻了。结果尉迟靖没有,他什么都没做,轿子在阮恒的指示下平稳地驶过去。
尉迟靖站在原地没动,他望着渐行渐远的轿子,重新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阮恒,你尽管得意,我们走着瞧。”
6
阮恒用实际行动“坐实了”我跟他的传闻。
不过他每天除了督促我念书,偶尔会坚持着送我下学,也没做其他出格的事情,让我连个拒绝的理由都没有。至于他说要我做尚书府少奶奶,反正他不落实,我也就当没这回事,自欺欺人,两厢安好。
转折发生在一个红霞漫天的傍晚,从这之前的三天,阮恒都没有来上课。
听夫子的意思是他好像又病了,大家除了感叹一声外都见怪不怪,我却破天荒地因为阮恒失神了。身边突然空荡荡的,耳边也不再被那个清冷的、强制我背诗词的声音所烦,可心里的躁动和不安,却时时刻刻在滋生。
落日的余晖照进闹市口,我打定主意,准备跟爹娘报备一下就去尚书府看看阮恒。
可还没等我走到自家摊位,就看见邻居家吴大妈挎着菜篮慌慌张张跑到我跟前,尖着嗓子道:“哎呀楚栗啊,你可回来了,你家栗子摊……栗子摊出事儿啦!”
出事的不是栗子,是我爹娘。
等我赶过去时,摊位已经被砸烂了,炒栗子的铁锅倒扣在地面,四周都是散落的铁砂和被踩扁的栗子。爹娘靠在旁边的石阶上,两个人都满身乌青、伤痕累累、狼狈不堪,爹爹的额头甚至被人打破了,正触目惊心地往下滴血。
他一看见我怔然地走过来,便趔趄着拽我,哆哆嗦嗦地哭道:“闺女,闺女,爹求你,你赶紧跟尚书府的少爷断了吧,我们家惹不起,惹不起啊!”
打烂我家摊子的是尚书府的人做的,打伤我爹娘的也是。
他们先是勒令我们离开京城,爹娘不同意,他们便不由分说地动起手来。一群壮汉欺负两个做小本生意的平头百姓,爹娘自是不敌,只得默默承受这场无妄之灾。我强忍住愤怒和即将汹涌而出的泪水,闷声收拾好了摊位,再扶着伤重的爹娘去看郎中。
自欺欺人,果然要遭报应的。
我只是个卖栗子的,压根不应该跟那些纷扰扯上关系,轮不到我肖想的东西,哪怕生出一丝一毫的坏念头,都会遭到成倍的反噬。如果我能从开始就果断地远离阮恒,爹娘就不会因为我受到伤害。我害怕了,也觉得累了。
这天半夜突然下起暴雨。
彼时我刚把烂摊子安顿好,身心俱疲却毫无睡意,刚准备打开窗户透透气,却听见有人在敲我家的门——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楚栗,我有话想跟你说。”
阮恒的声音还带着一点病中的虚弱,我愣了愣,放下了刚准备打开门的手。
“外面还下着雨,你快点儿回去吧。”我沉声道。
“你不见我,我不会走。”
……爱走不走,不走你就淋着吧,谁管你!
阮恒是准备跟我杠到底了,想到爹娘的遭遇,我也来了脾气,踹了大门一脚就转身回了屋。半晌后,门外没了声音,只剩下犀利的暴雨和偶尔的电闪雷鸣。天阴得仿佛马上就要塌下来,让我一下回忆起第一次跟阮恒见面的时候。
他嘴角染血,指尖冰凉,小心翼翼地取走了我手心的两颗栗子。
我烦躁地在屋里来回转圈,最后还是咬咬牙,捞起窗边的伞走出大门,直直冲进雨帘。我暗自期待阮恒已经走了,可当我抬眼便瞥见冷雨中那抹摇摇欲坠的身影时,又急又恼地直接破口大骂了:“你有病吧,还站在这儿做什么!”
“我是有病。”
他没有打伞,雨水肆无忌惮地浇在他的头顶,灌进他的衣领。阮恒脸色惨白,见我急吼吼地跑过来,艰难地弯起一个微笑,抬手抱住了我,重复道:“我是有病,”他的身上冷得像冰,声音几不可闻,“楚栗,只有你能治好我,你是我的药。”
7
天晴了。
阮恒真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他用实际行动向我证明了他的心,也用实际行动向家里证明了他要娶我的坚持。他爹派人来砸我家摊子这件事开始他并不知道,但身家的差距注定让我不可能被认可——原本阮家只是想让我知难而退,谁知雇佣的那批壮汉擅自动用武力,才闹成这种局面。
我不免讪讪,那群人的暴力手段,我也是见识过的。
阮恒跟家里摊了牌,如果不娶我,这辈子他不会再娶任何人。尚书大人气得把他关了起来,他又因为急火攻心再次发病。没痊愈,又淋雨,气虚加上风寒,算是去了大半条命。没有办法,尚书大人只得对留在府里的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不想阮恒再因为我出什么问题,所以我必须留下来,直到还清欠他的。
说是照顾,尚书府丫鬟成群也不需要我再做什么,更多的是种陪伴。我麻木地吹凉汤匙中的药,再小心喂给阮恒,望着他唇角满足的笑意,内心一片复杂。
“你为什么喜欢我?”我下意识问出口。
“……我也不知道。”阮恒叹口气,抬手拨了拨我垂下来的额发,“说不清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我,可我不见你会烦闷,见了你才开心。也许就像我莫名其妙不排斥你的栗子一样,我命里缺你。”
我红了脸,眼神闪了闪,手指不住地摩挲着药碗。
“我不会因为顾虑身体状况就因此推开你,因为我会为了你努力活着。但我还是会给你选择,”阮恒平静地望着我,眼里闪碎着期待,“楚栗,你要是愿意,就留下来。”
“她不愿意!”
药碗应声碎在地上,我的心也蓦地沉了下去,不敢回身看那撷天光而入的人。
“谁让你进来的?”阮恒的声音瞬间冷了几分。
“别这么没礼数嘛,我可是代表丞相府特意来探病的。”尉迟靖踩进门栏,自然地抬起胳膊架在我的肩膀,将手中提着的一摞药包甩到桌上。
我翕动鼻子,闻到了当归的味道。
“哦对,你别误会,这‘当归’不是给你的,是给这丫头的,”见阮恒瞥了一眼药包,尉迟靖冲我挑起眉,笑道,“回来吧,任务完成得不错,当真不负本少爷重托。”
阮恒的喉咙滚了一下。
尉迟靖贱兮兮地眨眨眼:“哈哈,想不到你还是个痴情种,”他松开我,缓步走到阮恒榻前,笑容结成冰霜,“楚栗是我的人,先前看你对她这么感兴趣,我也不忍心不满足你一下咯——怎么样病鬼,被倾心之人算计的滋味儿不好受吧?”
尉迟靖的大笑声涌进我麻木的耳朵,我只是站着,却觉得自己从未这样**裸。
午后的天光灼热又粘稠,我从头冷到了脚底,冷得牙根都打颤。
我想解释,我想大声反驳“我不是尉迟靖的人”,可我一点儿立场都没有。
阮恒好久好久都没说话,任由尉迟靖嘲笑他,挖苦他,诉说着这场利用他单纯的爱意编织成的骗局。直到我以为他不会说话了,他才惨白着脸,扯动嘴唇:“是真的吗。”
我知道他在问我,但我只能忍住眼泪,不停重复同一句对不起。
阮恒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大团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我焦急地想过去扶住他,却被他抬起袖子甩了一个趔趄。他捂住心口,眼睛赤红,抹去嘴角绽放得异常妖冶的鲜血,毫无温度地对我吼道:“滚开!”
我记得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大概,也是最后一句。
8
我楚栗这辈子活得有些窝囊,但至少光明磊落——这是与阮恒相识以前,而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答应了尉迟靖去算计阮恒。
我家曾经与丞相府比街而临,因此我与尉迟靖少时就相识了。尉迟靖幼年就懂得率领众小弟叱咤整条街,当然,作为丞相府的二公子,是不可能跟我这种平头百姓玩儿的,他自然也瞧不上我。虽然尉迟靖个性很差,脾气还暴躁,但胜在长了张优越的脸,嘴角邪邪一笑,张扬的眼眉一挑,就能轻易地迷惑不懂事的小姑娘。
我就是其中一个。
小时候我甘当尉迟靖的小尾巴,被他使唤来使唤去,朦朦胧胧的仰慕一直持续到我家搬离那条街。早先就听人家讲,得不到的东西会在心底变成执念,所以当尉迟靖找到我,求我帮他接近阮恒时,我受到了他的蛊惑。
但是后来,与阮恒相处的时间越长,我就越发觉得心里不安。
我总会梦到少年郎在念出“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时含笑的眼睛,总也忘不掉他在冷雨中抱住我,说着“你是我的药”时贴在我耳边嘴唇的温度。
先前我就想过,哪怕我生出一丝一毫的坏念头,都会遭到成倍的反噬。但我没想到自己想清楚怎么跟阮恒坦白之前,会由尉迟靖当着阮恒的面撕开谎言,报应来得太突然了,却也并非在意料之外。
“到此为止了,”离开尚书府后,我对尉迟靖说,“就这一次,你以后不用找我了。”
尉迟靖半眯眼睛:“臭丫头,你跟小时候不一样了。”
我没来由的烦躁:“你愿意继续去做那些伤害别人的事情,我管不着,也没法管,但我就必须像从前一样永远跟在你屁股后面吗!”
尉迟靖怔忪半晌,见我转身欲走,突然紧紧扯住我的胳膊:“你什么意思?”那双一惯漫不经心的眼睛染上迷茫,他皱眉,“不是吧,你真的爱上病鬼了?”
“放手。”
我不想再跟尉迟靖多纠缠,爱或不爱,都跟他毫无干系。
而我不知道的是,在我离开以后很久,尉迟靖都没有放下手臂。眼神扫过的地方,就像是被烫了一样,心里有什么轰然塌陷,空落得可怕。
再没有了那小小的手,会懵懂地去攥他的衣角,跟在他身后长长的街,不管他态度怎么恶劣,都会不厌其烦地喊他“阿靖哥哥”。再没有了那小小的身影,会让他变着法骗来满口袋香甜的栗子,看他坏心眼儿地全部吃光,饿得扁嘴却不敢吭声。
再没有了那小小的姑娘。
9
“楚栗,你给我站起来!”
这是夫子今天第五次冲我发火,眼看着他又要翻白眼,我自觉地举起手,灰溜溜地站到了墙角。我下意识看向我身边的位置——已经来了新的同位,是个上课喜欢睡觉还流口水的小胖子,被人发现了只会傻兮兮地笑。
阮恒已经不在了,对,他彻底休学了。
虽然我下意识排斥他的消息,却不可避免地从那群对他狂热崇拜的女学子们嘴里听到有关他的细枝末节。自从上次被我气吐血之后,他原本已经有了好转迹象的身体又迅速恶化,每天夜里不是呕吐,就是惊厥。
就在危急边缘,有人向尚书大人推举了一位住在百望山上的医仙。
听传说那医仙能生死人,肉白骨,但他脾气古怪,而且神出鬼没,百望山距京城又有百里远,阮恒能不能撑过路途都是问题。只是尚书已经山穷水尽,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这一趟幸运了能把病治愈,不然就做好给儿子收尸的准备。
而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每天为阮恒上一炷香,祈祷他顺意安康。
三个月后,我从飞光书院顺利结业。
说来也不是特别顺利,因为我是以最后一名合格的成绩吊车尾毕业的——本来我在结业考核的考场上为最后一卷愁破了头,却在时间快到之前福至心灵,洋洋洒洒以珍惜时光为主题,写了几百个字的《苦昼论》。
没人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我想念那个光风霁月般清冷的少年郎,假如时间能回溯,他逼着我读书的时候,我肯定会更努力一些。
最后一次,我推着栗子车走到书院与国子监交汇的街角。
我刚想敞开嗓子喊“结业开心,栗子免费”时,一块银锭便兀自丢到了我面前。
“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欠我一个月。”
我颤抖着抬起头,没出息地哭出了声。我清冷的少年郎不但没死,似乎还比从前壮实了点儿,他的脸色不再惨白,淡然的风骨却一直没有变。
“你原谅我了?”
话出口我就后悔了,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阮恒长久的沉默让我煎熬,我拍了拍胸口,心一横,拼了:“从你走后我就活在自责里,我在想,如果我当初没有带着目的接近你,我们之间就会更存粹。我会接纳你的爱,也会用更多的爱去回报你。”
“世界上是没有后悔药的,楚栗。”阮恒冷冷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苦着脸,感觉自己快哭了,“我不求你原谅我,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现在的想法和心意。阮恒,我喜欢上你了,或许比我意识到的时候还要早。”
阮恒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我来只为买栗子,你可能误会了。”怕我听不懂似的,他又补充道,“我要成婚了,跟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百望山治病期间苟延残喘,很多时候差点儿熬不过来,是她一次次帮助我,将我拉离鬼门关。”
阮恒认真地看我,眼神淡漠疏离,嘴角笑意却温柔如风:“也可以说,是她给了我支撑的力量,没有她,我不会活下去。”
阮恒一席话,瞬间让我刚才的真情流露变成了最不堪的笑话。
他已经有了真正喜欢的人,他已经不再爱我。我的表情僵了僵,扯动嘴角,用难看的笑容来掩饰尴尬:“啊哈,那,这样啊,恭喜你们了。”我手足无措地咽了咽口水,“她一定是个很好的姑娘,祝你们百年好合。”
阮恒没再说话,拿了栗子就转身离去,走向他家的轿子。
我站在栗子摊前凄凉地望着他,他即将上轿的背影顿了顿,转脸看向我:“她可不算什么好姑娘。”
我没反应过来:“啊?”
阮恒放下轿帘,认命似地叹口气:“她从前看人的眼光极差,但好在她懂得迷途知返,知错能改,还不算无药可救。”阮恒状似严肃地摇了摇头,“我以前跟她说过,见不到她,我不开心。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后,这种感觉尤甚。治病是让人痛苦的事情,可最难过的时候想到她的脸,都会让我觉得还是可以活下去的。”
我的双腿微微打颤,一颗心就快跳到嗓子眼。
见我呆愣在原地不动,阮恒终于不耐烦地招呼我:“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过来?”
苦昼短,但岁月长,我们都应该珍惜好时光,这是阮恒教我的,他也贯彻得很彻底。
傍晚霞光乍破,我尖叫一声,在初秋的微风里奔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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