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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识音

隆城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时,何锦程站在一树红梅下,求我帮他逃开一门婚事。

我看了看他藏在毛领大氅后那张苍白的脸,尖细的下巴泛着淡淡雪青色,仿佛下一秒就能被狂风吹倒:“你吃药吃坏脑子了?娶亲这种事,也能别人代替?”

何锦程轻启薄唇,并无恼怒之意:“你知我脾性,若非这婚事无半分推拒的余地,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你想怎么做?”

他神色平静地望着我,仿佛笃定了我会答应他:“顶替我将那婚礼糊弄过去,你有那般好身手,找个机会便可脱身。”

听他的意思,好像我只管替他走个过场,至于身后事,那不是我该操心的。

“善哉善哉,你居然让佛门弟子替你红烛帐暖,破戒之过你来承担吗?”

“顾玄,你别跟我贫,俗家弟子哪来破戒之说?你不可能打一辈子光棍,”何锦程拂了拂大氅上的落雪,眼睛里的碎光像个魔咒,“你逃不开这红尘繁世的。”

他说话连个缝儿都不留给我,即便我也觉得他这样做不负责任,可我们有着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情义,赤子之谊,一向最难辜负。

何锦程的娘早产,因此他从小身体不好,病得厉害时还会高热呕血,好像下一秒就要一命归西了。他爹是朝中大理寺卿,我与何锦程的渊源也是始于我师父与他爹的旧识。

师父法号唤作“三缄”,一缄贪,二缄嗔,三缄痴,是真正的得道高僧。师父年轻时曾被皇帝亲赐法师之名,居朝野数载,几年前才退出朝堂,移居庆云寺。

我本出生在城郊一户普通人家,幼时与师父相遇实数机缘,他却没有强求我剃度入门,只收我做了俗家弟子。

师父对我要求严苛,将他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武艺全部传授于我。功夫练到二八年上,纵我再没天分,也学了一身能拿得出手的好本领。

何锦程他爹总骂他不成器,因为他只喜欢舞文弄墨,对查案一窍不通,还不如我来得有天赋。年头一长,他爹终于默认了他“烂泥扶不上墙”的事实,转而又盯上了我。他认定我聪颖机敏,偶尔让我协理大理寺事务,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才是何家长公子。

此次何家与将军府联姻,除了个人外,涉及更多的是利益,何锦程心如明镜。可婚姻乃人生大事,他不愿自己成为牺牲品。他向来倔强,一身病骨,实则坚硬如铁。

我与何锦程身段相似,他以“风寒致皮肤出疹”为由请求戴面罩迎亲,也是为了这场替身戏铺路。

我问何锦程:“那个大小姐叫什么名字?”

他想了想,下垂的睫毛上雪丝化成水滴:“好像是叫苏绾乐。”

婚礼当天,我按计顶替何锦程成为新郎。

骑着马经过花轿时,我听到花轿内的人正隔着轿帘对着陪嫁丫鬟发脾气,清脆中带着娇憨,一听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

婚礼进行得还算顺利,没有人对新郎产生质疑。我将何锦程的举止学了**分像,只是不敢开口说话。礼数尽到,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应酬,提前回了婚房,打算找个机会翻窗户溜出去。

喜房内,新娘安安静静地坐着。我放轻了脚步刚刚走到窗边,新娘却突然自己揭开了盖头——她的眸光好似盛了一片潋滟春水,在红妆花烛的映衬下,眼角眉梢竟比屋外的红梅还要明艳几分。

她与我对视了几秒,猝然露出衣袖间藏匿的尖刀,毫不犹豫地直奔我命门。

她的动作又迅速又精准,我没有防备,差一点躲闪不及,待我侧身夺了刀扼住她,才慢吞吞地启唇笑道:“这么大的见面礼,不知娘子与为夫有何深仇大恨?”

她冷哼一声:“素闻大理寺卿长公子是隆城出了名的病鬼,如今看来,传闻倒一点儿都不可信了。”

我缓缓放开她:“传闻确实不可信,毕竟为夫也没想到,娘子有这般好身手啊。”

她冷哼两声,见我略有松懈,便又想持刀逼来,都被我一一躲过。既然她认不出我是个冒牌货,就说明她根本没见过何锦程,却又为何会二话不说便要一个陌生人的性命呢?

假如娶亲的是真正的何锦程,恐怕他现在已是一缕冤魂。

我被她勾起了兴趣,突然就不着急离开了。

她知道暂时伤不了我,我也不尴不尬地陪她装傻,还故意在她面前脱衣服逗弄她,一张俏脸被我气得通红。她大概也在有意试探我的底线,便没再轻举妄动,只是默默与我保持距离再瞪我几眼,直到她瞥见我背胛上的印记。

“你是三缄大师的弟子?”

她愣了一下,不由分说便上来扒我的衣服。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只能一边拨开她的手,一边拔高了声音调笑道:“娘子未免太过心急了。”

她忽然像变了个人,眼睛里的虎视眈眈也消失了,讳莫如深地盯着我道:“三缄大师于我有恩,既然你是他的弟子,嫁给你倒也不算吃亏。”

师父一向乐善好施,受过他恩惠之人数不胜数,因此我没有好奇她口中的“恩”究竟是什么,而是反问:“既然如此,你还想杀我吗?”

烛光摇曳,映着新娘微红的脸颊。

“你根本就不是何家长公子,还准备装多久?”她抿着嘴巴,笑容狡黠得像只小狐狸,毫不留情地拆穿了我,“世人皆知三缄大师鲜少收徒弟,而他唯一的俗门弟子,名叫顾玄。”

“看来娘子很了解我啊,”既已被识破,我索性把心放回肚子里,坦然道,“我承认,我是个冒牌货,不过……”

“不过什么?”

“只我一人诚实,好像不是很公平。”我眯了眯眼睛,“你也并非苏家小姐,对吧?”

我在决定代替何锦程娶亲后便去了趟大理寺,苏绾乐的身世,以及她的品行样貌,我早已了解了大概。眼前的女子同苏绾乐相较,不能说有些差距,简直是毫不相干。

我原以为她不会承认,我竟猜错了。

“是啊,我不是苏家小姐……”她美丽的眼睛闪过一丝怨毒,“永远不会是。”

我没选择溜走,替婚之事自然也瞒不住了。

那位冒牌新娘总是不按常理出牌,一夜过后,她推开喜房的门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一露面便给苏绾乐的陪嫁丫鬟吓个半死。半晌我打着哈欠随之缓缓走出了房门,又把甫才缓过神来的丫鬟再次吓了个半死,摔掉手里的东西,尖叫着跑远了。

“你不跑吗?”我问道。

“你不也没跑吗。”

她理直气壮地站在那儿,没有半分心虚。

苏将军在婚礼一结束便急急去了边关带兵打仗,府里暂时无人主事,我们两个“不速之客”便被苏家一同移交给了大理寺。

“这件丑事绝不能被传到市井,否则,我们两府都丢不起这个人。”

“丢人?”

面对何大人的责问,久未开口的人弯起嘴角,眼里却不见丝毫笑意:“我身体里流得也是将军府的血,即便这是一场闹剧,嫁与你们何家,谈何丢人?”

何大人眼里有片刻震惊;“你说什么?”

“我叫苏音。”她用没有温度的语调,毫不留情地抖出了一个被将军府藏了十八年的秘密,漠然得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准确来说,我应当是苏绾乐同父异母的姐姐。”

原来除了苏绾乐之外,苏将军还有一位从未对人提起的庶女。

当年的一个通房丫头意外怀了苏将军的孩子,又偷偷将孩子生了下来。那是苏将军的第一个孩子,可惜生的是个女孩。苏将军觉得这个庶女上不得台面,便将她们母女送到府外生活,并告诫知情者瞒下苏音的身份。

苏绾乐也是个不喜欢任人摆布的性子,她对这门亲事不满,于是她在婚礼前找到这位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姐姐,主动请了对方帮忙。

“苏绾乐拿黄金千两做交易,”苏音淡淡地说,“这笔钱,足够我娘下半生衣食无忧。”

这理由看似站得住脚,我却知道,苏音在撒谎。

何锦程消失了,苏绾乐也失踪了,两府联姻至此一地鸡毛。

我们听何锦程他爹骂了几乎一整天的“逆子”,但始终从我们嘴里撬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最终,他爹无奈地看了看我们俩,决定让我们以现在的身份暂时假装下去,直到苏将军战毕归来,再彻底解决此事。

离开大理寺后,苏音便立刻问我:“你明明清楚我进入何家的目的不那么单纯,为何不在何大人面前揭穿我?”

我回答:“因为我想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苏音笑了笑,眉眼弯弯,唇红齿白:“好奇心太重可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你大可放心,我不会试图杀你,”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如果我真的杀了何锦程,你会难过吗?”

我认真地点点头,说会。

“那我不杀他了吧,”趁我不注意,苏音突然踮起脚尖,轻轻地亲了一下我的脸,“我不希望你难过,因为我发现,我好像有点儿喜欢你。”

我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热烈而直接的姑娘,说话直来直去,就连表达爱意也直来直去,即便我们才刚刚认识。

我不知道苏音为什么要留下来,可我知道何大人让我留下来,除了他抛到明面上的理由以外还有一个——一件我一直在暗中协助他调查的案子,约是有了眉目。

自去年九月到现在隆城共发生五起悬案,受害者毙命的方式都各不同,可却都不约而同地被人放干了全身之血,起初被大理寺定论为一人所为。

何大人说,或许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也许凶手压根就不止一个。

他们找到了一些人证,却无法统一口径。有人说凶手是个中气十足的男子,有人却说凶手是个上了年岁的老妪。若是团伙作案便更加难查,案子悬而未决,百姓人心惶惶,皇帝迫于无奈只得给大理寺施压。

案子解决不顺,亲儿子又往那颗煎炸般的心上浇了把油,我突然就有些同情何锦程他爹了。

足足三个月,何锦程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连我都跟他断了联系。我不知他是否早已离开了隆城,又将去往哪里,看来他这次是铁了心不想人找到。

我和苏音依约老老实实地待在将军府中,直到苏将军从边关回来。

他冲进府门,抬起手掌重重地打在苏音脸上,满面怒火,毫不留情,好像他掌下的根本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而是什么身份低贱的侍婢。

苏将军的指戒随掌风划破了苏音的唇角,她一声不吭地舔去血污,别过脸直直瞪着对方。她的眸子里全是冷漠和恨意,寻不到一丝温情。

苏将军大骂他手下全是饭桶,原来苏绾乐也没有找到——大小姐从前连远门都没出过,这么久没个消息,要么是派去寻人的人的确是饭桶,要么就是遭遇了不测。

想必苏将军心里也明白这个理,可他无法表现出来,只能迁怒于苏音。

“顾玄,过来见过苏将军。”

何锦程他爹有意向苏将军引荐我,或许是因为苏音,我对这个将军没什么好感,草草地作了个揖就算行过礼了。

苏将军倒是多瞧了我几眼,一改刚刚面对苏音时的目呲欲裂,微微笑了笑,状似无意地问:“尊师三缄现居何处?身体可还康健?”

我竟不知苏将军与师父还有什么交情,只是轻声答:“劳将军挂心了。”

“在下恳求顾贤侄请三缄大师出山,请他用天机测算帮忙找到小女的所在,事成后在下会打造一尊佛像金身,以报大师恩德。”

见我们一时都不说话,苏将军只得抬眼望向何锦程他爹:“何大人的公子也同样生死未卜,只有将他们速速带回,并安排二人尽快完婚,才能最大限度地弥补损失。”

苏将军在谈论这些时,全程没有提及苏音,他在意的只有将军府,以及这门对他有利的亲事能不能顺利完成。

而师父早已出仕,因此我没有答应苏将军的请求。

“顾玄,你这个呆子,”回到房间后,苏音鼓着半边肿胀的脸,歪在桌前嚼杏仁酥,“你就不会变通一下假装答应他吗?你让他下不来台,他也会找你的麻烦。”

我轻轻捏着苏音的下巴给她的嘴角上药,她的眼神闪烁了几下,结结巴巴道:“我厌恶他,但我也了解他,所以我想提醒你——没达到目的,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苏音说话时嘴唇一张一合,那两片殷红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竟有些心猿意马。

我不受控制地轻轻触了触她的脸颊,她吃痛,嗔怪地瞪我一眼。见我没有反应,她又得寸进尺地往我跟前凑了凑:“顾玄,有没有人说过,你的下颌长得特别好看。”

苏音抬手抚了一下我的下颌,她仰起头,我闻到她指尖淡淡的杏仁香。

当初何锦程一语成谶,红尘繁世,终究留住了我。

苏音说对了,苏将军果真又找上了我。

他脸上挂着虚伪又胸有成竹的笑容,寒意从头顶直直渗到我的脚底:“苏音那丫头可还好?”接着他抬起手,意有所指地摸了摸那枚擦破过苏音唇角的指戒。

不出所料,那日他果然给苏音下了毒——一个连亲生女儿都可以利用的人,究竟能够狠心到什么地步?

“只要你告诉我三缄大师在哪儿,我就会给她解药,”苏将军低哼一声,“这丫头身体里好歹流着我的血,我也不想看她就这么死了。”

他说不想让苏音死,从他的话里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惜。

“顾贤侄,虽说你们的结合是一场阴差阳错,可你们既已行过周公之礼,一日夫妻百日恩,想必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苏将军如意算盘打得好,他以为我与苏音假戏真做,便想通过她来要挟我。

而他会如此迫切地想要探听师父的消息,自然不单单是为了寻找苏绾乐。

当年师父还在朝堂之时,曾测算过苏将军“不惑遭难”,他当时说得模棱两可,而苏将军年少气盛,也并不放在心上。

可算算时间,如今苏将军正值不惑之年,又出了苏绾乐这档事,苏将军生性敏感,疑神疑鬼,容不得对自己的半分不利。他觉得苏绾乐的失踪正是变故的开始,便再也坐不住了,他必须要找到三缄,让他亲手化解这一难。

苏将军一直在要挟我,倘若我执意不说,那么再过三日,苏音便会毒发身亡。我轻叹一声,感到好笑又感到难过,苏音的命在他看来,实在太过轻贱。

可我真的无法帮忙,因为师父早在一年前离开庆云寺后,便已圆寂了。

除了他的关门弟子外,没有其他人知道此事。我不愿师父百年后还不得安宁,倘若他也能测算自己的天机,会不会后悔当年为苏将军测得这一卦?

“就算苏音死了,甚至是我死了,”我低低笑了笑,“将军都不可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苏将军气结,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直冲我而来的杀气。

与其同时,房门突然被人撞开。

苏音只穿着里衣,散落的乌发柔软地垂在肩膀,脸色很难看,但不是毒发的那种脸色。她用那柄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刺向我的短刀抵住苏将军的咽喉,贴着他耳际轻声道:“你以为自己可以利用我,我告诉你,你做梦!”

毒药没有发作,算来算去,他没算出苏音压根不畏毒。

“我本来怀着一丝希冀,以为你还残存一点人性,”刀刃贴着苏将军的皮肤,苏音只需稍微一用力便能割破对方的喉管,“看来我又错了。”

“你要做什么,弑父吗!”苏将军惶恐道,“孽障,你大逆不道!”

苏音的怒火与杀意已经饱胀,我担心她会冲动做傻事,她却用漆黑如墨的瞳仁认真地盯了我半晌,缓缓弯起嘴角。

“放心,我不会杀你。”

苏音握着短刀的手渐渐放下,她咧开嘴角,笑容像朵美丽的罂粟花,“我会去大理寺报案,刚正不阿的何大人若是知道,堂堂大将军蓄谋对自己的亲女儿下毒,你猜,他会不会将你治罪?”

苏音曾问我,若一个人杀了人,却有着不得已为之的理由,你会原谅她吗?

我当时回答她,我可以原谅她,但我的佛不会。

于是那日苏音在放下短刀后,认真地对我说,顾玄,我之所以不杀他,是不想让你讨厌我。她向我伸出手,苏将军却趁她毫无防备之时抽出腰间软剑,像一条蛇般缠住苏音脖颈,只是一瞬便血流入注。

我看见苏音直直倒在我面前,慌乱地蹲在地上想为她止住不断流血的伤口,却颤抖得不能自持:“苏将军,你疯了吗!”

我的心被凭空上涌的悲伤与怒气冲撞得发疼,脑子里一片混沌。

“不肖女,”苏将军瞪圆了眼睛喘着粗气,“她该死,该死!”

先前就听闻这个将军狂躁又冷血的秉性,他心胸狭隘,做事极端,可我没想到他连至亲都可以随意伤害,只是为了发泄自己心中的不痛快。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这么想让一个人死。

苏音的血灼得我双目发疼,我能感觉到上面起了一层雾,又结成了霜。我不想再思考眼前的人是谁,是什么身份,又分什么尊卑,此时与我而言,他只是个毫无人性的疯子。

苏将军只是一介头脑简单的武将,就算他有心让我死,也压根无法伤及我半分。

我不难过我违背了佛意出手伤人,我只难过,我没能保护好苏音。

那时我突然理解了师父对苏将军测算的“不惑遭难”究竟是什么——他丢了能为他带来好处的苏绾乐,也亲手扼杀了苏音深埋在心底的,对他仅剩的最后一点亲情。

他以为他逃得开大理寺的追责,他错了。何锦程他爹早就看他不过,关于何锦程逃婚,要不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能到现在都没半点风声。

皇帝向来最重情义,如今苏将军对至亲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定不会轻易饶了他。就算他能领兵打仗,但这样的将才太多了,可德善仁义的高低,往往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好在苏音幸运地没有死,否则我永远无法释怀。

那一剑伤了她的喉管,她只是不能说话了。

我不知道这是暂时还是永远,可我一点都不在乎。

病愈后的苏音突然变得虚弱许多,好像那一剑杀掉的不只是她的声音,还有她的心力,她的健康,一点一点地抽离她的身体。

她变得心事重重,可我问她时,她却什么都不讲。

她在纸上一遍又一遍地写她的名字,写我的名字,有时她也会写些长串长串的句子给我,却又在我看清之前把那些字抹得一团糟。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悲伤与不安,可我不知道原因。

直到之后的某天,何锦程他爹又召我到大理寺。时隔半年,那神秘的“放血”杀手竟再次犯案了。

“我希望你能有个心理准备,”何大人叹了口气,递给我一支梅花簪,“这个东西,是在案发现场找到的。”

我嘴唇轻颤,怔怔地握着那支簪子,哽着喉咙,说不出半句话。

“小贩说,梅花艳丽却脱俗,最衬我肤色,”当时苏音捏着她刚从市集买回的一支梅花簪,兴冲冲地奔向我,“他说我长得比梅花还好看呢。”

“小贩是为了让你买他的东西,”我摸着鼻子笑道,“不说点儿好听的怎么行。”

“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你就是口是心非,”苏音噘着嘴把簪子硬塞到我手里,眼睛里闪着期待的星芒,“顾玄,你在上面刻上我的名字吧,这样我就可以把它当作你送我的礼物。”

“贤侄识得这个东西吗?”何大人低低问道。

手指拂过簪柄上那道浅浅的刻痕,这个“音”字,正是我当着苏音的面,亲手刻上去的。

案子一直破不了,原因便是口供扰乱了方向,人证各执一词,让大理寺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多人作案,成了破案的最大盲区。

“我让人去查了苏音的生母,发现她师从当年的杭州口技艺人刘百禽,”何大人叹道,“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人证眼中的凶手都不一样,因为他们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苏音母亲将口技传给了她,而她便是靠口技才得以混淆了试听,苏音,正是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嗜血恶魔。

人证,物证。我的心脏似乎停滞了,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苏音?

从我与苏音初识至此,当初并不清晰的画面好像突然一幕幕地串了起来——我早该意识到的,我代替何锦程娶亲时明明听过花轿内的声音,那般清脆娇憨,断不是苏音的。

现在看来,大约是她为了应付陪嫁丫鬟,故意模仿了苏绾乐的声音。那么如今又意外痛失了声音的苏音,又该怀揣着怎样的心绪?

她说过不会杀人,她不希望我讨厌她。可算上这一次,整整六条人命,纵然她有着所谓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我也断然无法替她开脱。

就在我犹豫着该拿怎样的态度面对苏音时,她亲自击响了大理寺的鼓。

此时的苏音已虚弱得像张纸,她站在风里,笑容还是那般好看。

她的眼神让我想到当初站在梅树下求我帮忙的何锦程,一点决然,很多坚定,好像我们就要从此告别,再也不会相见。

大理寺的地牢潮湿又阴冷,我还是不忍心,给苏音带去了一床被褥。

她缩在角落冻得瑟瑟发抖,却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见我来看她,欣喜地趔趄爬到桌边,扯过笔纸,写道:“我想吃登喜楼的蜜糖枣糕了,你买给我好不好?”

我掏出那只梅花簪,重新插回苏音早已凌乱不堪的发髻里:“你是故意在现场留下线索的对不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苏音笑了笑,笑容看起来天真无邪:“你还是那么聪明。”

倘若她不这样做,亦或从此不再犯案,这个案子也许会成为一桩悬案。

“我原本从未对我的所作所为有过任何忏悔,可我偏偏遇见了你。顾玄,我知道你讨厌杀戮,讨厌血腥,而我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我在想,如果我主动赎了以往的那些罪过,你对我的讨厌是不是就能少一点点?”

看着苏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挣扎的面容,那一瞬间,我突然心如死灰。

我打心眼里不想承认,苏音这般平和地等待死亡,是因为她已经油尽灯枯,没有活路了。

“我从来就不讨厌你,”我听见自己声音里的颤抖,“为何杀人?告诉我你的理由。”

苏音握着笔杆的指尖隐隐泛白,她垂眸浅笑,似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替苏绾乐成婚那日,我的目的原本是杀了何锦程,你还记得吗?”她抬头瞥我一眼,眸子里已不见了光亮,“何锦程是至阳之命,我需要他的血。”

苏音出生在大寒天,除了生母张氏外,她是在不被期待中降生的。她的出身会为将军府带来污点,苏将军在知晓她的存在后大发雷霆,甚至有意让她死在襁褓里。

那日隆城下了鹅毛大雪,苏将军遣人偷偷将婴儿抱出府,埋入厚雪之中。

师父恰巧路过那地时,婴儿已经被冻得奄奄一息,浑身僵紫。合该是苏音命不绝时,她吊着最后一口气被师父救回一命。

师父什么都没说,只是亲自去了趟将军府。苏将军在看见师父怀中女婴的那一刻脸都青了,却碍于师父的面子,不敢再妄动,只得将苏音母女放置府外。

可苏音却因那次遭遇致使寒气入体,虽然命捡回来了,身体却大大折损。

大夫断言苏音活不过及笄,张氏为她花光了苏将军留下的所谓“赡养金”,从小到大,苏音已数不清自己试过多少种药。她不畏毒,因为她本身就是毒。

最终一位来自苗疆的蛊医提供了法子——苏音身体极寒,倘若侥幸活过及笄之年,需每隔一段时间寻阳命者,用其体内活血做药引,方能续命。

从前苏音从不会因为这么做而良心不安,因为她想活下去。

她自私,也恶毒。

直到她好不容易寻到何锦程。何锦程先天不足,自小身体孱弱,却神奇般地有个至阳的好命格。他是世间罕有的至阳之命,若用他的周身活血来压住自己体内寒气,苏音说不定便可从此痊愈。这仿若是上天赐予她的机会,让她新生,再不必杀人了。

所以当苏绾乐找到她时,她欣然应允。

可她却不曾想过,何锦程竟然也逃婚了。

而我的出现于她而言,到底是将她拉近佛龛,还是又将她再次带回地狱?

苏音曾跟我说起过一些往事,跟师父有关的,跟我也有关。

那时她还没有失去声音,她的声音柔和甘美,像叮咚流淌的小溪流:“顾玄你一定是忘了,”苏音努起嘴巴,秀眉微蹙,非常不满地盯着我道,“我们以前就见过面的。七岁那年我跟娘去庆云寺看望三缄大师,有个小哥哥在后山练剑。”

趁着张氏与三缄大师说话之际,苏音偷偷溜到后山玩,差点被一条盘旋在树杈上的毒蛇咬伤。

“是个特别好看的小哥哥,他两下用剑挑开毒蛇,还贴心地安慰我不要哭。后来我傻傻地跑去问三缄大师,”苏音自顾自地笑了好久,眼睛晶莹透亮,“他告诉我,小哥哥名叫顾玄,是他的徒弟。我当时就在想,他那么正义又勇敢,假如我可以不用那么早死掉,我想嫁给他。”

大理寺的地牢是我与苏音的最后一面,从那以后,我便再没见过她。

我刻意不去听有关苏音的任何消息,何大人也知趣地什么都不讲。我想苏音可能依律被秋后处决了,也可能她根本等不到秋后,便病死狱中。

我想我会永远记住她,就如同我肩胛上的佛印,不知从哪时起,她被刻在我心上,成了我的一部分。

苏音在她的住处留下一个小木盒,里面放了一摞用过的草纸,我认得上面的字,那些字曾被她写出来又勾勾画画地抹去。

而现在,那些想说的话终究还是被她展露在我面前。

苏音以前从没觉得有什么能比自己活着还重要,她无惧杀人,她也恨她的父亲,他给了她命却从未给过爱,甚至渴望将他亲手杀死。

“可是顾玄,”苏音在纸上写道,“为了你,我真的可以做任何改变。”

张氏从小教她口技,她竟学得比母亲还要好。除了人声外,她还可以模仿很多声音,猫儿打鼾,黄莺啼唱,盛夏蝉鸣,甚至是清风穿过树林的沙沙声,她却没有机会学给我听了。

她拿口技蒙骗,逃避杀人罪责,所以苏音一直觉得,她会失声,是上天对她的惩罚。

“我们正式行过礼,拜过堂,那我就是你的妻子了,对不对?”

当初何大人让我们俩继续假扮新婚夫妻,苏音很高兴地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她说她是因祸得福,将来还要生一双儿女。

“既然你喜欢研究案子,那男孩长大,就让他去做捕快;女孩子要长得像我一样美,还要像你那般聪明。”

那时我不懂,又因苏音过分的直接和热情而害羞,在她讨论类似话题时,我总是能避则避。

很久很久的后来,我收养了两个如她想象中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过头望去,身边空落,早已没有她的痕迹。

她在那摞纸的最后写道:“纵我罪无可恕,但看在我这样喜欢你的份上,你的佛能不能原谅我?”

我没有办法回答,所以,我决定亲自替她问问。

在我动身前往庆云寺的前一天,何锦程突然回来了。

他离开的时间恰好,回来的时间也恰好,就好像他是专门为了送我一段这样的过程。时光转一圈,又留在原地。

何锦程似是比从前精神了些,他还穿着临走时那件狐毛大氅,拽着我叹道:“顾玄,我后悔了,我真不该让你替我去娶什么亲,不然你也不会……”

我笑着推开他:“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这的确是我的选择。

我终于明白,师父当初为何不强求我剃度入门,他是要让我尝过得到、失去,喜悦、凄苦,而这一切,我已经借由苏音一一尝遍。

我要在古佛青灯前替苏音祈祷,祈祷她的下一世,可以不必遭受苦痛。

从此世间再无顾玄,而是多了一个名唤“还音”的僧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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