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桀抱着那团被旧外套裹得严严实实的“秘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跑。风刮在脸上像钝刀子拉肉,他跑得肺管子火烧火燎地疼,呼出的白气刚冒头就被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吞了。怀里那小东西倒是睡得沉,一点动静没有,暖烘烘地贴着他冰凉的心口,成了这冻骨头的寒夜里唯一的热源。
推开小院那扇吱呀作响、锈迹斑斑的铁门,客厅暖黄的灯光像一小块融化的黄油,勉强铺在院子的水泥地上。南桀的心跳得更凶了,咚咚咚,撞得肋骨生疼。他猛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进喉咙,压了压那股从桃林带回来的慌乱,才拖着灌了铅似的腿迈进去。
“爸,妈!”嗓子眼儿发干,带着剧烈奔跑后的破音和粗喘。
玄关里,南承岳刚趿拉上拖鞋,闻声回头。儿子煞白的小脸,怀里鼓鼓囊囊一团,外套没了踪影——他心里“咯噔”一下,沉了下去:“小桀?怀里抱着啥玩意儿?你外套呢?外头冻死个人……”
厨房锅铲的翻炒声停了,系着围裙的林晚秋探出头:“小桀回来啦?快进来……咦?你衣服……”她话没说完,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儿子怀里那团鼓囊上,声音卡在喉咙里,后半截咽了回去。
南桀没吭声,抱着那团东西,脚步有些发飘地径直走到客厅沙发边。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却又透着一股子小心翼翼的郑重。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要搬动千斤重物,然后猛地掀开了外套裹着的那个角。
灯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
“老天爷!”林晚秋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砸在瓷砖地上,发出刺耳的锐响。她猛地捂住嘴,倒抽一口凉气,整个人像被钉在了原地,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来。
南承岳也瞬间石化,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夯了一下,嘴唇翕动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沙发上,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婴儿蜷缩着,睡得正沉。皮肤白得像初雪,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最扎眼的,是那头柔顺如缎的头发——那颜色!分明是春天里刚绽开的桃花瓣才有的、娇嫩欲滴的粉!还有那紧闭的眼睑上,覆盖着的长睫毛,竟也是同样的、惊心动魄的粉色!
这……这哪是什么“罕见病”能糊弄过去的?这活脱脱……像是从年画里蹦出来的精怪娃娃!
南承岳猛地一个激灵回神,一个箭步上前,本能地想凑近看个真切,却又被那过于异常、近乎妖异的外貌逼得硬生生刹住了半步。他声音低沉得发紧,像绷到极限的弓弦:“这……这哪弄来的孩子?!”目光像淬了火的钩子,死死钉在南桀脸上,要把儿子从里到外剖开,“小桀!给老子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南桀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破肋骨跳出来。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光团变婴儿”?说出来爹妈肯定以为他撞邪了,脑子坏了。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迎上父亲那能剜肉的目光,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颤抖,努力让每个字都清晰:
“我……我放学回来,抄近道走野桃林那边……听到有哭声……很小,很弱……然后,就看见她……被放在那棵最老最大的桃树底下,就裹着块……破麻布片儿……周围……一个人影儿都没有……”他省去了最魔幻的诞生过程,只描述了“发现”的场景。他紧抿着唇,眼神里混杂着后怕、担忧,还有一丝孩童面对未知的茫然——唯独没有撒谎的心虚,因为“发现”这件事本身,千真万确。
“遗弃?扔在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林晚秋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看着婴儿纯净懵懂的小脸,一股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母性怜惜瞬间冲垮了最初的惊骇。她几乎是扑跪在沙发前,手指带着试探的、近乎虔诚的轻柔,拂过婴儿娇嫩的脸颊——温热的,真实的触感。她又颤抖着,极其小心地翻开婴儿薄薄的眼睑——那粉色,清澈见底,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绝不是染的或者戴了什么劳什子玩意儿。“造孽啊……这么小的娃娃……这头发,这眼睛……”
“太邪门了!这根本说不通!”南承岳眉头拧成了死疙瘩,焦躁地在狭小的客厅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关进笼子的困兽,“长成这模样,谁家舍得扔?又怎么会偏偏扔在那儿?小桀,你真没瞅见啥鬼鬼祟祟的人?一个都没有?”
“没有。”南桀摇头,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我看了好一会儿,连只野狗都没有。天快擦黑了,冷得邪乎,我怕……怕她冻僵了,就……就抱回来了。”他适时地流露出一个十岁孩子在这种匪夷所思的突发状况下应有的无措和惶恐。
林晚秋已经顾不上去想太多。她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郑重,将婴儿抱了起来。那小小身体传来的温热和本能地依偎,瞬间点燃了她心底最深处的柔软和保护欲。“承岳,”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坚定,“甭管这孩子打哪来,甭管她为啥长这样,她现在就是个被扔在荒郊野地、差点冻死的娃娃!要不是小桀……”她没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像块石头,重重砸在南承岳心上。
他当然懂。看着妻子臂弯里那个粉色的、脆弱的小生命,那双纯净得仿佛能映出人心的眼睛懵懂地半睁着,他心头那堵名为“理智”和“现实”的高墙,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可那墙依然沉重。
“可是……她的样子……”南承岳的担忧非但没消,反而像藤蔓一样疯长,勒得他喘不过气,“这要是让外人瞅见……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咱家……”
“藏起来!”南桀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决绝和孤注一掷。他猛地踏前一步,小兽般紧盯着父母,眼睛里燃烧着近乎偏执的光,“我们把她藏起来!不能!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她的样子!”他必须守住这个秘密,为了怀里这个谜一样的小东西,也为了这个此刻摇摇欲坠的家。
“藏?”林晚秋一愣,随即低头看向怀中的婴儿。那粉色的发丝在灯光下流淌着柔和的霞光,粉瞳纯净得像未经尘世沾染的水晶。她瞬间明白了儿子的意思。这孩子的样貌,是祸根!一旦暴露,会引来多少窥探、非议,甚至……她不敢深想。
一股强烈的、近乎原始的保护欲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惊疑和恐惧。她见过太多异样的眼光如何杀死一个“不同”的孩子。眼前这个,美得异常,却也脆弱得不堪一击。
“小桀说得对!”林晚秋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母狼护崽般的凶狠。她看向丈夫,“承岳,这孩子跟咱家有缘!是小桀捡回来的命!是老天爷硬塞给咱的!咱养她!至于她的样子……”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那刺目的粉发粉眸,脑子飞快地转着,“对外就说……就说是一种……特别特别罕见的白化病!对,变异的那种!见不得光,得特殊照顾!头发眼睛的颜色……都是病闹的!”
她急切地在脑海里搜刮着可行的方案:“帽子!先给她戴帽子,遮住头发!小桀小时候那顶雪绒帽呢?找出来!等大点儿……大点儿再说假发!眼睛……眼睛……”她的目光慌乱地在客厅里扫视,最终落在茶几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盒子上——那是她去年心血来潮买的、还没拆封的棕色日抛美瞳。“美……美瞳!给她戴深色的美瞳!就说……就说她眼睛怕光,医生让戴的!保护眼睛!”这个念头让她心口又酸又涩,像吞了颗未熟的青梅,但眼下,这是唯一能想到的法子。至于婴儿能不能戴美瞳?会不会难受?管不了那么多了,先糊弄过去再说!
南承岳看着妻子眼中燃烧的近乎悲壮的决心,再看看儿子紧握拳头、指节发白,那双眼睛里写满了“必须留下她、藏好她”的执念。最后,他的目光落回那个粉色的、不谙世事、此刻正因为被移动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的小生命身上。他长长地、沉重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妥协,有无奈,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压得人直不起腰的责任感。
“行吧……”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沙哑,“养着。但是晚秋,小桀,”他的目光陡然变得异常锐利,像刀子一样在妻子和儿子脸上刮过,“这事儿,从今往后,就是咱仨带进棺材里的秘密!她的来历,她的真模样,给我烂在肚子里!一个字儿都不许漏出去!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南桀几乎是吼出来的,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重重落回一半胸腔。他成功了!守住了第一个、也是最大的秘密,为怀里这个从天而降(或者说从桃林里蹦出来的)的小东西,争到了一块立足之地。
“明白。”林晚秋也用力点头,将怀中的婴儿抱得更紧,仿佛那是她失而复得的珍宝。
就在这时,一直安安静静蜷缩着的婴儿,似乎被这凝重的气氛触动,粉色的眼瞳转向南桀的方向,小嘴无意识地咧开,发出一个极其微弱、模糊不清的音节:
“……桀……?”
那声音细若游丝,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南桀。不是“哥哥”,而是他名字里那个单字“桀”!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和奇异的连接感瞬间攫住了他。与此同时,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抽痛,在他右侧太阳穴处倏然闪过,快得像幻觉,只留下一缕模糊的、带着清冽桃花香气的暖意,萦绕在感知的边缘。
“她……好像认得我?”南桀有些恍惚地低语,心头那点莫名的熟悉感又悄然浮现。
林晚秋也惊讶地看着怀里的“女儿”(在她心里,此刻已是了):“这孩子……灵性着呢?还是跟小桀有缘?”她疲惫而温柔地笑了,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婴儿温热的小脸蛋,“乖囡囡,以后啊,你就是咱家的小桃子了,好不好?南灼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名儿,衬你。”
“南灼华……”南桀轻声重复着,目光掠过婴儿粉色的发顶(尽管很快会被遮住),落在那双纯净得惊人的粉色眼瞳上。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确实贴切得让人心惊。他看着母亲温柔却难掩忧虑的笑脸,父亲凝重却不再激烈反对的神情,再看着那双粉色眼眸里映出的自己小小的倒影,心头那块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角。
家,在这一刻,以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接纳了这个深秋桃林里诞生的、带着妖异色彩的奇迹,也背负起了一个注定要共同守护一生的、沉重的秘密。暖黄的灯光下,粉发的婴儿在母亲怀里不适地动了动,浑然不知自己从降临的那一刻起,便已被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注定要在伪装、守护与隐藏中,开启一段漫长而未知的人生。
林晚秋手忙脚乱地拆开那副棕色的日抛美瞳包装,手指因为紧张和生疏而微微发抖。她笨拙又极其小心地试图将那两片薄薄的、深色的镜片,放入婴儿纯净的粉色眼瞳之上。南承岳则在储物柜里一阵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南桀婴儿时期那顶已经有些泛黄、边缘起球的白色雪绒帽,带着点粗手笨脚,轻轻扣在了婴儿头上,勉强遮住了那团粉色的云霞。
沙发上的婴儿显然很不舒服,小眉头蹙起,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发出细弱的哼唧声,本能地抗拒着眼睛上的异物和头上的束缚。林晚秋连忙停下动作,心疼地把她抱紧些,轻轻拍抚着后背,哼起了不成调、带着点颤音的摇篮曲。
南桀站在阴影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双世间罕有的粉瞳被深棕色的镜片覆盖,看着那如桃花初绽般的发丝被一顶旧帽子隐藏。一种沉甸甸的、冰冷又灼热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了他十岁的心头。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藏好她”不再是他一个人慌乱而冲动的秘密,它成了这个家共同的、沉重的责任,一道无形却坚硬的枷锁,悄然套在了每个人的脖子上。
他看着那顶泛黄起球的旧帽子,看着帽檐下露出的、被美瞳扭曲了本真色彩的眼睛,一股混杂着守护、不安和隐秘誓言的复杂情绪在胸腔里翻涌。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心底无声地刻下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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