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白朴瑛睡得昏昏沉沉,忽冷忽热,觉得身体被什么东西紧紧地缠绕着,那东西似绳似藤,还在不断收紧,简直是把他捆着往死里勒。
他醒不过来,只能徒劳地在身上乱抓乱挠,张口想叫管家,又是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来,不一会儿,就挣得浑身大汗淋漓,濒死一般剧烈地喘息,胸肺之间传来火辣辣的痛楚,渐渐竟脸面发紫,真是要活生生憋死的意思。
好在,在真的憋死前的一刻,他从梦里遽然惊醒了。
没有什么东西捆着他,身上只有汗湿透了的寝衣。
他摸了摸心口,惊疑不定。
床榻的动静把外间的管家惊了进来,一见,忙道:“哟,这是怎么了?出了这么多汗?爷头上的纱布都湿了,我得赶紧找人来换一换。”
说着转身就跑,白朴瑛叫他:“高伯!”
管家一愣,回身:“怎么了?”
白朴瑛问:“且归院那边,有什么动静?”
管家脸色一苦:“我早上悄悄地打听了,夫人没什么事,好像昨晚疼得厉害,今早已经好多了。”
白朴瑛沉吟片刻,看着管家,苦笑一声:“我这……真是自作自受了。”
管家也不知如何才好,劝解的话他从前说过一箩筐,大爷也没听进去多少,再有秋姨娘过来撒着娇一哄,他就且顾着乐去了,现在事情越闹越僵,竟至于动手见血,可见真是极难办的。
他只好站着,低声说:“大爷,昨天,到底是什么情况?夫人从来都是手善的人,怎么就动了手呢?”
白朴瑛在这老管家面前,还是想要一点面子,不愿多说自己做的龌龊事,想了一想,黯然道:“她在书房等我,我满心欢喜,以为是想跟我和好的。”
管家急道:“那怎么又会吵起来呢?”
白朴瑛道:“是我不好。”
管家愁得不行,心想爷在我面前这么肯低头有什么用?
考虑片刻,他道:“大爷,要不然,还是去见一见姜家长辈吧?让夫人的母亲过来,劝解一番,您说呢?我看夫人真心开始照料两个姨娘的胎,想来也是肯接纳她们和未来的小主子的,姜老夫人是过来人,过来和女儿谈一谈,也许会有用呢。”
白朴瑛知道姜家长辈早就劝了多次,后来才听之任之,但管家说的也有道理,今时不同往日,妻子毕竟已经接纳了姨娘了。
他拿定了主意,说:“好,你去姜家一趟……算了,我亲自去,把母亲请来,这事别叫别人知道。”
管家道:“那您今天还去公署吗?这伤……”
白朴瑛道:“这伤就不去给同僚笑话了,我要去让姜家长辈瞧瞧。叫人进来给我换个药吧。”
姜南枝全不知道这边的事,她本就是个性子阔朗的人,在院子里赏了一遍春夏之交的景色,就将昨晚那些身在樊笼身不由己的愁绪扫尽了。
她想,如果一辈子离不开白家,难道就要每天在这里伤春悲秋吗?
昨晚被白朴瑛那样对待,心中怒极,哪怕曾经是亲密的夫妇,她也绝没有办法再接受这种事,让她受那等屈辱,可真是不如一死。
可是今天,她看见朝阳美好,满院生机,还是觉得,活着,总比死了好一些。
万一偏安一隅好好活了下去,比白朴瑛活得更久一点,等他死了,岂不就彻底清净了?
这么一想,她又觉得好笑,曾经的夫妻,如今可倒好,开始盼着对方先死了。
且不去想谁先死吧,就比如这株禾雀花藤,长得这么好,也不过就用了两天时间,两天前它还是那个挂在垂花门边被扯踩的可怜样,现在却热热闹闹地开出了大片的花,可见这些花草虽然没有灵魂,在生命这件事上,却比有灵魂的人更单纯热烈一些。
我又怎么能轻易言死呢?
不仅不能,我还要好好地活,看想看的,吃想吃的,如果可以,能帮助一些人也是很好的。
如此一来,简直是豁然开朗。
吃过早饭,绮儿给她重新擦了一层药膏,腰上淤青的边缘泛出了扩散的黄色,青紫范围更大了一点。
绮儿心里又是一番苦闷滋味,一边涂药,一边嘴里念叨:“夫人皮肤本来和别人不一样,以前不小心有什么地方轻轻磕一下,都是要很多天才好的,这个大片的,还不知道要养多少天呢。”
姜南枝伏在榻上,闻言随口道:“没事,反正我又看不到。”
绮儿道:“看不到吗?我拿一个大大的镜子过来,扭着身子照一下,肯定能看到的。”
姜南枝笑道:“我为什么非要看?养着吧,过几天一点也不疼了,就当没这回事。”
绮儿赌气说:“这事能眼不见为净,其他的怎么不能呢?非要去那边院子里去。”
她昨天光顾着哭,没来得及跟主子算账,现在看姜南枝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倒是很来气。
姜南枝对她一向是很宠溺的,听她气呼呼地训问,也不生气,只是淡淡道:“我既然知道,就不能这么一声不吭地算了,况且不管怎么吵闹,小春的事都是不能弥补的。”
绮儿早上其实已经暗自打听过白朴瑛的情况了,一边帮她整理衣服,一边嘟囔:“好吧,出一口气也好,我看小春气色都好了不少,夫人下手也算重了,听说大爷今早出门,头上包得像粽子。”
姜南枝皱了皱眉,转而说:“今天我还要穿一件漂亮的新衣服,再把我的画笔找出来。”
绮儿正后悔不该提大爷,一听这个,喜道:“知道了,画笔都是我收的,准保还跟新的一样。”
她在闺中时就善画,也会很多高门第的少女娘子们都推崇的琴棋之事,那个时候天真浅薄,并不十分领会这种艺乐情操,嫁人之后也荒废了许多,不过今天正是兴致颇高,绮儿利落地翻出了束之高阁许久的画具,铺开宣纸,将各样画笔和调色盘碟一一备好。
寝房隔壁,另有一间书房,窗扇四开,阔朗清爽。
姜南枝将画桌摆好,临窗执笔,抬眼便就从四四方方的窗框里看见瀑布般的花藤,要论角度,是比在寝房经窗看去还要适宜,且阳光也正正好,明媚温柔。
大概是因为心情好,下笔时也不觉得手生,居然是十分流畅,不到一个时辰,那红、粉、紫、白、绿都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绮儿在旁边守着,喜不自禁说:“画得真好,好像比真的还好看!”
姜南枝搁下笔,端详这一幅藤花,摇头说:“纸上画的,怎么会比真的更好,就算好看,也不会有真的那一种生动。”
绮儿道:“我不管那个,我就觉得画的花好看,真花过了季节就败了,纸上的花却是不变的,那些大家名作,不是可以保存千百年的吗?千百年后,这院子,这花,还有我们这些人,恐怕全都成了土,但是画还能一样好看。”
姜南枝不禁笑了,道:“你说的真是大道理,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
绮儿不好意思起来,摇摇头道:“我不会什么‘夫也’。”又说:“夫人累了吗?快中午了。”
姜南枝有些手酸,又有些眼酸,便说:“有点。”
正说着,外头有人敲门,眉姑的声音传来:“夫人?”
姜南枝道:“进来吧。”
眉姑轻轻进了来,说道:“夫人,两个稳婆请来了,夫人可要亲自看一看?”
姜南枝道:“哦,那是该看一看的。”
眉姑道:“两位姨娘从昨晚就想来问安的,现在听说了这事,更加感激呢。”
姜南枝道:“那我过去也看看她们吧。”
绮儿一听这些事就烦,她想让姜南枝赶紧吃点什么好东西当午饭,但姜南枝张口就答应去看这个看那个的,刚才不还说累了吗?
便道:“夫人现在就去吗?要不要先摆午饭?”
姜南枝想了想,说:“回来再说吧,也不饿。”言毕,亲自把那幅画收拾妥当,敞着晾在桌上,便领着两人出去了。
几人离开了书房,留下一室安静。
在这安静之中,窗边忽然拂进了一阵轻柔的风,随着这阵风,还有数片翠绿的禾雀花藤的叶子一道吹了进来,悠悠荡荡地落到了桌面铺展的画纸上,所落的地方,刚好是画中藤枝的位置,近乎与画上绿藤的翠色融为一体。
不一会儿,这绿叶又颤颤地动着,轻吻一般从画纸上落款处滑过。
落款并不是姜南枝自己的名字,而是‘余归’。
这两字也是有出处的,当年和闺中好友们互相闹着取雅号,她的号就是一位挚友替她所取,那个时候姜南枝已经定下了白家的亲事,挚友便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一句当中取了两个字,为‘于归’,希望她婚姻和美,家宅顺遂。现如今家室之事,已经没什么好说,但在姜南枝心中,仍是希望自己终有一日能破解困局,找到真正的归处,因此,她方才思索良久,改‘于’为‘余’,写了下来。
那绿叶离开了画纸,却没有立刻落到地上去,而是于半空中悠然荡漾,良久终于触地,那一瞬间,便有一个身穿墨绿衣袍的男子现出了身形。
他那身衣袍大襟宽袖,富有光泽,浓绿流淌,背后墨黑过腰的长发被一顶古藤所制的小冠束起,面容则是润白俊美,看着不过二十上下。
他无声地出现在这书房里,神色十分自如,闲庭信步,左右观察,待来到桌边,低头看一眼那幅画着他外头那个灿烂本体的画,唇角不禁扬了起来。
准确来说,这也不是他的本体,只是他本体的万千藤蔓中的一束,那天被姜南枝叫人薅到这里,他也很意外。
一束藤枝,踩败了也就败了,他自己都觉得不是非救不可,但这位白夫人却好像很关心的样子,和自己丈夫话不投机不欢而散,她还想得起来过来看他一眼,为了这个,他一时兴起,一夜抖落出了这么一大片。
本以为哄她晨起开心一回,也就算报恩了,想不到这白夫人高兴成那个样子,还要亲自过来给他扦藤剪枝,她的手是过于温柔的,简直不像是对待草木,而是对待爱人。
好吧,‘爱人’二字,说来就不怎么愉快,她那丈夫,只是一个无德无品的卑劣之人。
昨天晚上,他看姜南枝在藤下沉睡,唯恐她受凉,只好现身,为她阻了夜间寒意,但看她睡着了也皱着眉,恐怕身上伤处还在作痛,想了又想,愤怒难平,找到那白大爷的屋子,几乎一截藤枝把他勒死。
不过真要死了也是麻烦事,他临了停手,嫌恶地离开。
今天姜南枝又为他作了画,每一笔,每一点颜色,都情意深重,他实在忍不住过来一观。
看了半天,他伸出一指,在藤株位置轻轻一点,只见他指尖飞快伸出极细小的一根藤蔓,曲曲地长出来覆在画上,一眨眼融入其中,消失了。
他用指腹摸了摸那处,确定毫无痕迹,便满意道:“这么好的画,本就该留给后世敬赏。”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出自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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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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