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朴珊走后,姜南枝抬眼,本想看一看银杏树。
今天没下雨了,天色自灰蒙蒙中,隐隐透着将要放晴的亮光,这一场春雨带来的寒意散去,初夏的清朗渐渐袭来了。
但她忽地一愣。
原来那银杏树高高的枝干之间,竟是仰卧着一个人,这人置身半树绿叶当中,修长的腿垂在树干边悠悠晃着,一副极惬意的样子。
绮儿顺着她的眼光望去,什么也没瞧见,银杏树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就问:“夫人,你看什么呢?”
姜南枝一惊回神,目光打绮儿脸上扫到银杏树上那人的身上,松了口气,道:“看树。”
绮儿道:“再过些天,入夏之后,肯定更好看的。”
姜南枝道:“嗯,对了,都到了这儿,顺路去看看碧姨娘和庆姨娘吧。”
绮儿道:“好呀,她们肯定高兴,上午我遇见了蓝葵,她非要拉我去她们那边坐坐,我想着是您让我上外头逛的,那就去坐坐吧,结果庆姨娘吃着碧姨娘的娘做的梅子,非让我也尝一块,把我酸得牙都要掉了。”
姜南枝笑道:“孕妇爱吃的东西,可都不一般。”
绮儿道:“我就是不知道呀,我又没伺候过孕妇。”
一语未了,觉得不妥,忙又道:“夫人,我多嘴了。”
姜南枝并不生气,反而含笑道:“真是抱歉,没让你有伺候孕妇的机会,是我的不是。”
绮儿低下了头,小声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嘴上越来越没个把门的,以后出了且归院,一定要谨言慎行才好,不然总要给夫人丢脸。”
姜南枝看着她,眼中有点说不出的怅然,轻声道:“一直谨言慎行,也没什么意思。”
再抬眼望去,那树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他可真是,在这个家里来去自如了。
原本看完了两位养胎中的姨娘,略坐一坐就要走了,然而就在要走的关头,眉姑忽然带着两个仆妇进来了。
外人还不知道眉姑的事,以为是夫人为了让她专心照顾两位姨娘,才把她挪出了且归院,眉姑也确实很上心,衣食汤药,样样妥当,一切进展皆顺利。
直到现在见到姜南枝,她的脸色就有点撑不住了。
姜南枝已站起了身,仆妇们看见她,自然要行礼问好,眉姑慢了一刻才跟着含混地说了句‘见过夫人’。
姜南枝随口问一句在忙什么,眉姑僵着神色,回答道:“回夫人,这是给庆姨娘准备的入了夏之后的寝衣和贴身的衣物。”
庆姨娘对眉姑是非常尊敬的,忙道:“辛苦了姑姑,蓝葵,快接一接。”
姜南枝也没说什么,仍旧往外走去,眉姑见状,忙上前一步叫道:“夫人。”
姜南枝:“嗯?”
眉姑见她的样子,全无之前的信任和和煦,几乎算是公事公办的冷漠了,心底便凉了大半,硬撑着说:“有话跟夫人禀告。”
姜南枝目光闪了闪,点头:“出来吧。”
不管怎么说,姜南枝总归还是要在外面给她留点脸面的,走出了庆姨娘的院子,还让其他人都退开了一些,也不看着她,平和地说道:“说吧。”
眉姑一脸的黯淡和愧疚,压着嗓子说:“我做错了事,夫人该罚我的。”
姜南枝愿意再听她说话,并不是心软了,而是想着该给她个说话的机会,哪怕她要说的话并没什么意义。
“你知道就行,”姜南枝道,“以后好好照顾两位姨娘吧。”
眉姑忙又道:“夫人,我,我……”
姜南枝便等着她说。
“夫人罚我,我无话可说,可是老夫人去的时候,叮嘱我一定要好生在夫人身边,扶持夫人,求夫人看在老夫人的面上,将来等两位小主子平安降生,让老奴再回夫人身边吧!”
眉姑红了眼眶,两鬓染上的一点白霜此时格外显眼,看着可怜可哀,换了谁来都很难忍心拒绝。
但姜南枝并不是别的谁,她很不想再为了这些说不通的道理而费神,也就能忍得下心了。
凉凉地看着眉姑,问她:“你那天把白朴瑛放进来,没想过他会再对我动粗用强吗?”
眉姑一悚:“大爷他不是这样的人哪!夫人,大爷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是有许多毛病,脾气上来很没有数,可是他对夫人是真心的,只要夫人愿意对他说半句好话,他就绝对急不起来的呀!”
姜南枝道:“你的意思是,他对我发脾气,是因为我没有对他说好话?”
眉姑慌张起来:“夫人……”
姜南枝又道:“你只是觉得,不管是不是心甘情愿的,反正夫妻之间过上一夜,什么事都只能放下了是不是?”
眉姑彻底乱了阵脚,再也不敢再说,脸上泪如雨下,哀求道:“夫人,老奴知错了,您看在,看在……”
“要不是看在母亲的面上,”姜南枝冷冷道,“你觉得你还能在这里?眉姑,我对你很失望,不想再听你说一个字,以后你好自为之吧。”
她不经常发脾气,尤其是对着府里的下人。
这些人无论心里怎么想,表面上都是温顺、服从,因为主子掌控着他们身家性命,而身为主家,对身份地位远不及自己的奴仆无端发泄怒火,是一件很低劣的事情。
不过,要是有人都已经伤害你了,你还端着主人架子,当个宽容四海的菩萨,就更不可取了。
姜南枝对眉姑说了最后一句话,只想速速离去,她不知道的是,有一道身影正立在当初那株禾雀花藤蔓攀长的垂花门边,一脸凝重地看着她。
是藤妖。
他可真是实实在在地神出鬼没了,并且视情况而决定要不要被姜南枝看见。
绮儿等人越过眉姑追了上来:“夫人?”
姜南枝胸膛起伏几番,揉了揉眉心,说:“晚上我要去和大爷商量事情,把能叫的人都叫上吧。”
不仅绮儿点头,面前的藤妖也了然地轻点了一下头。
于是晚间白朴瑛回到家中,等在他院子里前厅的,就是夫人身边一个浩荡的队伍。
身为赫赫白府的大夫人,姜南枝是能有这个阵仗的,走到哪里都有婢女仆妇簇拥,如果出门,更是前前后后少不了人,只是前几年在白老夫人的孝期里,所有衣饰出行都从简,之后她在且归院深居,一切更加从简,所以白朴瑛乍见之下,是意外了一阵。
不过很快低落下来。
在他的理解当中,姜南枝这是为了她自己的安全起见。
有了前些天的前车之鉴,他再怎么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跟夫人起纷争,平白失了体统。
于是心里一阵苦水翻涌,勉强定神,朝那些跟他行礼的仆从们抬一抬手,这才对姜南枝说道:“夫人这是有事?”
姜南枝维持着礼数,请他坐下,道:“是有些事,想和大爷商议。”
陈氏也在一旁站着,白朴瑛看见她,想及这两天身边人的动静,也就猜到了是什么,道:“你说。”
姜南枝果然说:“是为了大爷身边的珠芳和胡玉的事。”
——大家族里,两位主家坐在一起商议事情,身边一众仆从听着看着,也许在别的府里是很寻常的,但在藤妖看来,却是分外压抑。
姜南枝是怎么忍下内心的厌恶,和白朴瑛装出一副有商有量的和睦样子的?
白朴瑛难道不知道她急着把婢女们嫁出去的原因什么,又是怎么做到一脸神色如常地听她说话的?
人类的人与人之间,还真的是到处都有这些表面文章,到处都是这些虚伪的来来往往。
当然了,肯定不是说姜南枝虚伪。
她只是无奈罢了。
白朴瑛对所有事情都是一口应承,十分配合,连连赞同。
甚至主动说,白朴珊家道一般,他作为族中大哥,办婚席时理应帮衬,要办得风光体面一些才好,听说姜南枝准备在银杏院子发嫁珠芳,也是满口说好。
连旁边下人听了,暗道主家仁厚时,还要偷偷羡慕起珠芳来。
姜南枝目的达成,起身告辞,白朴珊自然相送,不忘再说一句:“夫人辛苦了。”
姜南枝颔首:“大爷言重了。”
夫妇二人此番言谈相投,好一个相敬如宾。
这倒安了不少人的心,那些夫妻决裂的捕风捉影的传言,似乎也被击破许多。
就这么装上一装,换得接下来府里迎接两件喜事的和睦局面,姜南枝觉得不是什么损失。
晚间,姜南枝在书房,擎等着藤妖出现,这次甚至都没有出声叫一句。
藤妖悠悠现身,一眼看见了书桌上的另一幅他没有见过的藤花图,顿时被吸引了过去。
姜南枝安坐一旁,看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自己的画,很含蓄地问道:“公子喜欢画吗?”
藤妖叹道:“人类真是很厉害,会用色彩,笔墨纸砚,做出这么美的东西。”
姜南枝道:“草木不也是一样吗?自然造化,奇妙非凡,再有更有灵气机缘者,还会有像公子这样化形如人的,来去行踪如风,好像比人要厉害一些。”
藤妖便笑了,正面对她,坦坦荡荡道:“恐怕你在怪我随意偷听,但府上快有的这桩喜事,我是有参与的,听一听也无妨吧?”
姜南枝想了一想,并未说话。
藤妖又道:“还是,我这样在你的家里久留,你始终觉得不好?放心,等夏去秋来,那株禾雀花藤枯败了,我就会离开的。”
姜南枝微微一愣:“是吗?”
藤妖笑道:“我并非长在院墙中要人呵护的娇艳花草,这高宅于我而言,都是束缚,阳光雨露,施肥培土再好,又怎么能比得上外界的天地呢?我生在山林,见高山巍巍,深崖莫测,也见奇花异草,飞禽走兽,霜天自由,做一株藤蔓,尚且要攀援而上,竞逐风雨,做一个有了灵魄的藤妖,更应该行走天涯,遍赏人间才是,这是天道给我的馈赠。”
姜南枝心底蓦地涌起一阵非寻常可言的滋味,微愕似怔,又像整个人浸入凉凉的井水,醍醐灌顶一般,冰冷地清醒了。
做一株藤蔓,尚且竞逐风雨。
做一个人,却要守在这牢笼似的宅院里,气恼欢笑,样样都是虚与委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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